夜深了,除了花街所处的内坊,湓城寂静一片。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前路,两个身着短褐的更夫,并肩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一人提着灯笼,灯笼上贴着“更”的大字,另一人,则是提着铜锣,腰间别着梆子,未免噪音扰民,三更前敲锣,三更后击梆。
他们自戌时起,开始沿街报时,直到次日寅时结束工作。一个时辰报一次,为五更。
这等工作劳累苦闷,与衙差一般,都是不入流的行当,但胜在不拖欠薪水,日结。流动性大,大多是兼职。有些穷苦人家,或者急于周转的力夫,偶尔会干上一宿。
除了临时工,更夫也有被长期雇佣的正式工,归县衙管辖,名义上,与衙役相同,薪资待遇一般,胜在稳定,因而大多是当地人。
有着这层关系,若是更夫在沿街巡逻时,发现了什么异样,也可即刻通知府衙。
除了报时,更夫也兼巡逻,主要是看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有无异常火光,至于作奸犯科、打架斗殴之事,就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了。带刀卫卒才是维护夜间治安的主力。
长夜漫漫,两更夫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要说最新鲜的,自然还是那吴大善人的事。
今晚的临时工,是码头的力夫,受过吴家的恩惠,前年,他染了风寒,又舍不得药钱,正好碰上那吴府义诊,得了救治,他心里亦是感激。
可吴家这回,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州水网密布,本就是靠水吃饭,那倭寇,便就像贪婪的海蛇,盘踞在江河之中。冷不丁就窜出来,咬人一口。
沿途劫掠的商船多了,商人听闻,都绕道而行,像力夫这般,靠码头卸货为生的苦力,自然是首当其冲。
断人财路,不下于杀人放火。因而提起倭寇,饱受其害的百姓都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要说这倭寇,本就是海上小国来做生意的商人,因着卖不出货,挣不到钱,转而做了海贼,一个个阴险狡诈,鬼头鬼脑,净做那等无本买卖。简直就是趴在老百姓上吸血。
先前,他还怨怪,朝廷怎么也不管管,谁知,这朝廷一查,背后竟然还站着吴大善人,想到往日里,吴家那些慷慨恩惠,力夫心里更加复杂了,既膈应又难免愤懑。
“也不知道卷了多少人命钱,从指头缝里漏点细碎,咱还要谢谢他呢。”
另一个老更夫却是见惯了,人命天注定,那些个富贵之家,真要追究起来,手上就没一个是干净的,至少这吴家,还愿意做点面子功夫。
别的不说,他们这底下人,到底还是得了实在的好处。
有些为富不仁的,仗着几个臭钱,就磋磨百姓,鼻孔朝天的,也没见着有什么报应,要他说,真要抓,也该把这些富到流油的奸人,给抓到牢狱里,不,应当是发配到边塞修城墙!
不过,这都是痴人说梦。除非真有谁犯事了,否则啊,只要不巨贪明抢,说不得人好几辈都能活得好好的。
老更夫摇了摇头,“要我说,还是太贪,这湓城还不够那吴家嚯嚯的,竟然勾结倭寇,净想着当海上霸主了……”
话音未落,头顶似有黑影一闪,老更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了明月当空,奇了怪了,他有些纳闷,“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飞过去了?”
力夫也跟着抬头,看了两眼,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没有啊,或许是飞鸟吧。”
“嗨,咱湓城就是水鸟多,到处飞来飞去的,我来的路上,还被给浇了一泡鸟屎,晦气。”
“嗬,原来是你,我说哪来的怪味,还一路跟着……”
两更夫拌着嘴,渐行渐远。黑影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像鸟儿一般,身姿轻盈地在屋檐上跃过。
千户所衙署,位于街巷之间,靠近内坊,是地方上的锦衣卫,明面的办公处,俯视而看,总体是呈“日”字形的二进院,分为前庭后院,此时,正门紧闭,靠近门边的门房,有番子值夜。
黑影却是身姿矫健,脚步犹如鬼魅,须臾之间,便就跃过了影壁,直奔后院。
踏进内门,则是后院。
后院房屋方正,首尾相接,屋檐坡面倾斜而下,围成大敞的漏斗式空地,是为天井。
往下看去,有一口井,靠边的位置,是砖砌的水槽,高度齐腰,接排水渠,旁边简陋的的竹撑上,挂着脸巾,还有滴着水的黑红锦衣,瞧着颇有生活气息。
阵阵鼾声响起。
和县衙不同,这里的后院,主要是供番子临时休息的地方,内里朴实无华,全无修饰,正对着大门的主间,是打通的大通铺。
有时遇上了大案,留守的人手不够,忙得日夜颠倒,番子们累极了,没空回家,就会临时在这里凑合着休息,因而房门敞着,一览无余。
左右两间偏房,却是千户和副千户的独间,相对更舒适一些,日常是关着的。除此之外,角落还有几间锁上的空房,主要用作保护关键证人,或者临时来人时安顿。
先前于家便就是住在了这里。
天边有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光线一暗。
黑影趴在屋檐上观察了一阵,翻身而下。
刚一落地,铮亮的寒光闪过,“当……呲……”刀刃碰撞,擦出了火光,照亮了两人的眼睛,四目相对,昏暗中,两人飞快交手了数十招,不分伯仲。
“砰”的一声,两人对了一脚,彼此倒退了几步。
“谁?!”
幽幽烛光亮起,酣睡的番子被打斗的声音惊醒,有人点起了火折子,抄起家伙,鱼贯而出,齐刷刷地将不速之客围了起来。
微风吹来,伴随着淡雅的香气,厚云飘散,拨云见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庭院的黑影身上,黑红锦衣勾勒出他高挑挺拔的身姿,月光一点点映在他的面容上,抬眼间,晦暗阴鸷的冷意,便就染上了月光般的疏离淡泊。
年轻人持剑执礼,彬彬有礼,“各位,叨扰了。”
“……误会,都是误会哈,都回去睡吧,睡吧。”
“……”
番子们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又回去睡了。
这都算什么事啊。
熬了几个大夜的田万仇也想骂人,聪明人的怪癖,他着实摸不透,但想到对方在吴氏谋逆案中神鬼莫测的表现,脸色憔悴的男人又勉强打起了精神,把人请到了房间里。
“寒舍简陋,没什么热茶……”
田万仇打了个哈欠,给小爷倒了杯茶,自己一通牛饮,冰冷的茶水入肚,他混沌的脑子才清醒了几分,问道,“独孤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谋逆案是尘埃落定了,可也还有许多事要收尾,他们刚从于潮汐嘴里得知,当年,江州水师因着朝廷削减军饷,为减少开支,准备裁军,恰逢其时,吴氏慷慨解囊,说是愿意承担军饷的空缺,条件便是,借调些水兵。
江州水师提督,担心惹上麻烦,就拒绝了。但对于吴氏往后的动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水师教头收了好处,便就想出了那么个隐匿水兵的法子。隐田隐户听多了,这隐兵还是头一遭。
教头先是不经意间泄露了裁军的小道消息,引得水兵骚乱慌神,又带着水兵们捞海珠换钱,分得钱银,都远超市价,以此筛选目标。
得了水兵们的初步信任,教头又道,有挣钱的门路,可碍于身份,不能摆在明面上,若是兄弟们愿意,他也能帮忙拉上关系,只是往后,怕就只能隐姓埋名了。
水兵得了甜头,心里自然有了计较,尤其是吃了半辈子苦头的渔民胥民。
一边是朝廷的无情裁军,军饷一拖再拖,安置费怕也是没有。要人的时候说得花团锦簇,如今没用了,就弃之如履。再多的热血都该凉了。
另一边,却是钱银铺就的光辉大道,吃喝不愁。
给谁卖命不是卖呢,不若选钱多的那个。
便就有些无牵无挂的水兵,应承了下来。
原本于潮汐也是其中一个,但他遇见了丽娘。
人生的际遇,便就转了个弯。
之后,就是田万仇先前听到的传闻那般,教头借水下操练为由,逼迫水兵下水采珠,实则暗度陈仓,将伤亡的水兵运了出去,抹掉了名字。此为隐兵。
于是,这批人,就成了吴氏的私兵。
光是豢养私兵这条,吴氏被判谋逆,就不算冤枉。至于为何不等朝廷裁军之后再捡漏……遣返的士兵回归乡里,皆有籍帐,分散各地,更不好找。消失一两个还好说,人一多,就不好办了。
即便吴氏是世家,势力范围也不过是在江南一带,若是中间走漏了风声,那就更麻烦。相比之下,军中有士兵悄无声息地消失,是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江河无情,练兵时,剿匪时,稍不留神,落入水中,便就生死两茫。
风险与收获落差极大。
这也是水兵愿意转投吴氏的缘故。
而吴氏如此大费周章,所为的却不是借水兵护送自家商船,或者打击水贼,而是让这群水兵假做倭寇,劫掠吴家名下的商船,以此转移资产。
谁也不知这笔财产,被运到了哪里。
只从蛛丝马迹中得知,吴氏先前也找过海帮做这笔生意,却吃了个闷亏,被抓住了把柄,因而才铤而走险,打上了水师的主意。之后,吴氏也因着这把柄,被海帮推了出去挡灾。
至于那海帮为何上门绑架了于家,被抓的水贼,究竟是倭寇还是海帮,那又是另外一个案子了,涉及先前的“**案”,也是锦衣卫镇抚使一路追查而来的案子,这部分,则是由直属上官汝千户负责。
田万仇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事关拐卖妇幼、采生折割一事。
如这吴氏谋逆案,不涉及海帮,至少明面如此,因此他的调查方向,只集中在吴氏、江州水军及倭寇上,如今证据也收集整理得差不离了,随后,还要以文书的方式,上呈三司。
想到那庞大繁琐的工作,田万仇脸上满是愁苦。
所以,他真的,非常忙。
玲珑想了想,掏出了贺筵离开前给她留下的牌子,“番子佚名,前来报道。”
田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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