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独孤府上的膳房就开始忙活起来。
大门前也一反平日里的安静低调,临街的空地上停满了车马。
当年,前宰相告老还乡,合州有头有脸的乡绅豪族,都纷纷递上拜帖,想要攀上关系,奈何独孤家闭门谢客,都拒了。
只李灵月这明面上的当家主母,偶尔会携女,现身花宴。
低调的做派,让有心巴结的人都找不到门路。
虽说人走茶凉,如今朝廷未必有独孤氏的位置,但独孤老门生众多,经营的人脉,可不会轻易断了。
便是随口一句提点,说不得回头,他们就有了大造化。
此番独孤老,广发请帖,邀合州才俊,为孙儿接风洗尘。
除了向世人宣告身份。
恐怕也有借这机会,为独孤家的小少爷拓展人脉的心思。
可见这宠爱是独一份。巴结了小少爷,就是巴结了独孤老。
商贾大户,还想着怎么攀关系呢,瞌睡就送枕头来了,厚着脸皮,也要来一睹小少爷的风采。
这大人物从指甲缝里漏出一点,就足够他们光耀门楣的了。
要怎么做,他们这些人可都门儿清,可不会只看着独孤家一时的没落,计较那点得失。
一时间,独孤府宾客如云,络绎不绝,隐约有了旧时鼎盛的模样。
而在宴席前,先自个填个肚子,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宴席可不是正经吃东西的场合。
但对食量惊人的某人来说,这一顿,充其量就是个开胃菜。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记得随机应变。”独孤漠转动着扳指,看着玲珑在那大快朵颐。
他倒不怕有什么不利于“独孤云逸”的流言传出,又不是举孝廉,还要顾忌名声。
得了请帖的人,与独孤家交好,自然会留几分情面。
至于递了拜帖来的,多半是巴结,既然是巴结,便是“独孤云逸”蠢笨如猪,也能夸成文曲星下凡。
这世间权势莫过于此,听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言,所思所想皆能如意。
只沾上了一点,便就叫人沉醉,让人忍不住想要谋取更多。
这是每个名门贵胄都需要抵抗的诱惑。
他看着只顾着满足口腹之欲的幼童,转动扳指的手微顿。
可这人呐,总要有点念想,才会想着拼命登高,他要做的,就是让她看清这念想。
玲珑却是不知道独孤漠的小心思,只觉得今天的佳肴更丰盛美味了。
暂且填了肚子,玲珑擦了擦嘴。
如今她也学会了人类那一套——净手拭嘴漱口。
漱口的水有时是茶,哦,今天是盐水。还有隔了段时间没出现过的干瘪果子。
她捏起了一个,扔进嘴里,含糊地问道,“这叫什么?”
独孤漠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鸡舌香,食之口气常香。”
“蜜和丸用完了,先凑合着用吧。别又吞了。”
“嗯嗯。”玲珑点了点头。
鸡舌香是晒干的果子,两头尖尖的,中间圆鼓鼓,闻着香,吃起来又辣又涩,一开始,她还当是餐后水果嚼了吃。
老爷爷却说是为了除异味,保持唇齿芬芳,是要含着,再吐出来的。
玲珑也不懂,她咂舌辨别了一下,觉得像青果,但青果是又苦又涩,嚼久了却是甜甜的,她没忍住嚼了嚼,那股奇异的香味就更浓了,也更辣嘴了。
“呸呸呸……”
她吐了吐舌头,将残渣吐进莲花唾壶里。
突然,“当”的一声。
香漏发出清脆的声响,玲珑不由得看向矮桌上的支架,架在上面的柱香已经烧完了,灰白的灰烬落在了下面的托盘里,里边还有好几颗银珠子。
刚刚的声音,就是银珠子掉盘里的声音。
玲珑看着被烧断了线的银珠子,心想,难道每次点烟,都要把珠子绑上去吗?
没等她发散着继续想下去,苍老的声音就把她叫回了神。
“走吧。”
另一边,内院也在准备着。
房间里的炭盆子烧的热,熏香袅袅,如春日般温暖。
少女伸着双臂,侍女轻手轻脚地为其穿上狐裘短袄。
“娘,这宴会本就是为那独孤云逸办的,我如此盛装出席,岂不是喧宾夺主?”
独孤雪转了一圈,层层裙摆微微散开,身上的配饰叮铃作响,她扶了扶发间的步摇,有些不自在。
杏黄色的流苏夹杂在发间,衬得她面若桃花,明眸善睐。
正是豆蔻年华,天真浪漫的时候。
李灵月轻叹,没有解释更多。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少女的鬓发。
柔顺的发丝如同上好的绸缎,从她的指尖划过。
“我的雪儿,值得最好的。”
“娘?”独孤雪听着这话,感觉有些怪异。
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样想着,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忧色。
也是,不论如何,这事,总归是娘受委屈了。
看着疼爱她的娘亲如此倦怠,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带着对尚未谋面的独孤云逸也不喜起来。
李灵月却是不知爱女所想,作为当家主母,她还需先行一步。
接过婢女送上的汤婆子,李灵月踏入了寒风之中。
堪堪踏出门槛之时,她回眸,看向神色忐忑的女儿,叮嘱道,“记住,要往石拱门处走。”
另一边,宾客们已然在奴仆们的接引下陆续落座了。
走过蜿蜒曲折的游廊,越过好几道石拱门,途中楼阁台榭,画阁朱楼,叫人眼花缭乱。
真不愧是前宰相的府邸。
到了宴席之地,男女分席而坐,周遭种满了金梅。
轻黄缀雪,微风吹来,幽香且清,闻着叫人心旷神怡。
此时,接近晌午之际,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正是宴会的好日子。
待最后一位宾客落座,侍女微微蹲身执礼,“主子们随后就到,还请诸位客人稍候。”
见区区侍女都这般进退有度,众人更加翘首以待,想一睹独孤家子嗣的风采。
突然,拱门处传来些许动静,众宾客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本以为会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不料,一道倩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盛装打扮的姑娘,在奴婢的簇拥下,从西边的石拱门处缓缓而来。
头上挽着时兴的随云髻,身着玉牡丹花样的曳地留仙裙,层层叠叠的胭脂粉,自腰间簇拥到裙角。
身姿婀娜,步步生莲,轻纱罩面,仅露出的一双眼,顾盼生辉,带着几分朦胧的美意。
衬着这满院金梅,更显清雅可人。
一时间,大半年轻男子都呆楞了一瞬,眼底满是惊艳之色。
看这排场,莫不是独孤家千金?
回过神来,众人反应各异。
应邀而来的,多是合州的青年才俊,尚未娶妻的也不在少数,名门子弟有之,寒门士子亦然。
他们面面相觑,神色迷茫。
难道,他们记错了日子,入错了门,这其实是独孤千金的相亲宴?
坐在另一侧的女子们神色各异。
她们虽也奇怪独孤夫人为何下帖邀请。
然而碍于独孤家的名望,她们还是前来赴会了,本以为是独孤夫人,为女儿设下的宴会,为的是让独孤千金交上几个知心密友。
谁曾想,竟碰上了独孤小少爷的接风宴,碍于情面,总不能一走了之,再加上独孤夫人劝说,人多才热闹。
一众女子虽觉得于礼不合,但还是抵不住对宴会的好奇,留了下来,只戴上了面巾遮掩。
时下对女子的拘束倒是少了些,年轻男女同席,倒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也就只有某些固执古板的垂垂老者,才会看重什么男女大防。
坐在上首的李灵月心中讥讽。
她自然知道,昨日那番颠倒黑白的话,不过是老狐狸故意膈应她的说辞。
观那冒名顶替之人,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即便长得比同龄人高上些许,怎么也比不得快要及笄的雪儿。
什么龙凤胎,自小身体虚弱之流,当真以为旁人都是傻子?
既然那老狐狸出了这样的纰漏,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有独孤雪珠玉在前,旁人自然也联想到了这事。
听闻独孤小少爷和独孤千金是龙凤胎,想来容貌气度也不会差。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姑娘们不由得浮想联翩,悄悄羞红了脸,揪着手帕,暗暗期待着。
一些心思活络的姑娘,都已然想好要如何攀谈了。
显然,她们和对面的男子们想到了一块,以为这是假借接风宴之名,实为相亲宴之行的安排。
谨记李灵月的叮嘱,独孤雪步履轻缓地众人的瞩目中走过,到了席中,她脚步微顿。
上首留了三个位置。
父亲居左侧,一身锦衣大氅,坐姿懒散。
矮桌上摆着青白透亮的玉注壶,里边放置着相称的缠枝牡丹纹温碗,热气升腾,酒尚温。
母亲居右侧,坐姿端正,背脊挺直,自有一番贵女气度,正眉眼温和地看着她。
最上首的位置,自当是留给祖父的。
父亲和母亲下首,各有一处。独孤雪犹豫了一瞬,迈开了一小步,即是女子,她应当要坐到母亲下首才是。
李灵月眉头微皱,不着痕迹地冲着独孤雪摇头,她下巴轻抬,双眼不着痕迹地掠过另一侧的位置。
独孤雪脚步一顿,双眼微睁。
娘莫不是,想要她坐到父亲那一边?
这,这太荒唐了。
独孤雪心中惊愕。
那不仅代表着男子的地位,更是独孤家继任者的位置,甚至更多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那一刻,她心跳得飞快。
她知晓自己身为女子,不该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仍在这一刻动了心。
可边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
她要坏了规矩,那些青年才俊、名门淑女,又会如何看她?
独孤雪心头有些慌乱,迟迟没有落座。
众人小声地议论着,总觉得这宴会来的莫名。
突然,东边的石拱门处,又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群仆簇拥着一老者而来,虽两鬓染上了风霜,眉眼间仍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眼神炯炯,步步生威。
行走间,颇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度。
这位,想来就是独孤老了。
可是……众人的视线往独孤老的身后晃了晃……独孤小少爷,又在何处呢?
这不是接风宴吗?
待前头带路的奴仆散开,走在中间的身影才显现出来。
众人皆惊。迎面而来的男童,虽未张开,仍能看到从他的五官,窥伺到对方将来的俊美容颜,年纪虽小,却也表现得沉稳大气,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只是,这身量……
众人的视线,忍不住在那缓步而来的五尺之童,与近在咫尺的豆蔻少女之间徘徊,怎么看,也不像是年龄相差无几的龙凤胎啊。
莫不是,这独孤家的小少爷,有什么隐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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