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朱夫人、韦绍与薛直三人正坐于亭中,一旁的漏刻向下滴着水,时间缓流逝。
韦绍坐立难安,早知道朱夫人请的另一位竟然是薛直,他就不来了。
韦绍乃国子祭酒,也是朱善的恩师,他是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正是因为他这人心软,所以他与薛直不对付。
并非是薛直人品有瑕,而是薛直这人人如其名,脾气又直又倔,他为御史大夫,因此他不光以严苛之礼法标准要求自己,也拿这些标准要求别人。
哪个官员行为不当,薛直便一本参上去,哪儿有重大冤假错案,一旦报入御史台,他必定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在薛直这里,真正做到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韦绍知道薛直做的都是对的,可法理之外应有人情,薛直到底是个人不是神,他如何确保自己坚持的道能一直不出错?律法更不过是一个个冰冷的文字,哪儿能真按照书上写的去做呢?
韦绍满肚子的道理,可他面对薛直就是说不出来,盖因他知晓,薛直自有追求之道,他对此坚定不移。
沉默的气氛由朱夫人打破,“时辰将至,不知今日可会有佳作现世。”
朱夫人说完看向亭外路的尽头,期待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些焦急。
她看的是左边,左边那条路通向郎君们所在,她期望那边能先传来消息。
韦绍笑道:“今日赴会之郎君娘子不乏诗情绝艳者,春日畅游,必会有佳作传世,朱夫人不必心急,静待便可。”
朱夫人摇摇头,“韦公该知,我那女儿……唉,只希望能有郎君先做一首佳作吧。”
她知道朱瑶彧作诗有多快,而且是又快又好,她举办诗会是为了给朱瑶彧找如意郎君,不是想看朱瑶彧技压群雄。
韦绍知道朱夫人的意思,朱瑶彧那孩子当初能进书山学院还是他帮忙举荐,那实在是个太过可惜的女子。
若朱瑶彧为儿郎,想必他的得意门生朱善也要退避三舍。
两人说话时,薛直一直正襟危坐,闭目不言,观其气韵当真是一等一的人物,正气持身,不怒而威。
只是远处传来的声音,叫他的脸一下子黑了一个度。
他睁开眼看向右边那条路,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他那不孝女便出现了。
手上举着一张纸,走路如风,负责核送诗词的仆人跟在她后面,小跑都追不上她,让薛直稍微宽心的是不孝女走起来非常稳,身上携带的玉佩并未发出奇怪的响声。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一声玉佩清脆碰撞的声音响起,好似和谐乐章中出现一个突兀的声音,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失误。
“太过放肆!”薛直怒而起身,即使气的脸黑,他的动作也依旧稳重从容,标准的像是从书上抠下来的。
坐在薛直对面的韦绍看了全程,不着痕迹的咽了口口水,薛直每次生气都代表有人要倒霉,想想倒在薛直手里的那些朝廷官员,韦绍心里一颤。
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大抵是不宜出行,他就不该来!
薛满堂听到了薛直的声音,才想起今日父亲应邀评诗,她无奈叹气,站在亭外向亭中行万福礼,道:“女儿给大人请安。”
薛直见她还算乖巧,便放了她一马,说道:“过来同父亲同僚见礼,此乃韦祭酒,此乃朱夫人。”
薛满堂近前,俯身行礼,“请韦公安,请姨娘安。”
韦绍和善的笑了笑,朱夫人上下打量薛满堂,亲近的招招手,“快来,说来与阿彩五六年未曾见过了,一转眼已长大了,已过及笄了吧?”
朱夫人和薛直的妻子为亲姐妹,关系甚好,薛满堂一听这话就知道,朱夫人要给她说亲。
还不等她回答,外面便传来一阵骚乱,骚乱中似乎有人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朱夫人脸色一变,此刻有婢女小步跑来,跪地行礼道:“禀夫人!莲清池西边有人投湖!”
“快派人下去救!”朱夫人说着起身走出亭子,薛直和韦绍跟着出来,薛满堂悄悄坠在最后面。
“禀夫人,人救上来了,只是他上来后便咬舌自尽了!万幸还有与他同行之人留着,只是那人、那人……”
婢女吞吞吐吐,看的朱夫人心急。
“说。”
“是,请夫人恕罪,那人哭喊冤枉,要见薛御史!”
薛直先是一愣,随后迈步向前,“劳烦领路。”
“不敢。”婢女惶恐,她起身后看了眼朱夫人,朱夫人冲她点点头,她才敢往前走。
投湖自尽不成,上来后还要咬舌自尽,这是以人命来逼迫薛直见他。
朱夫人和韦绍对视一眼,俱是表情凝重。
前者表情凝重,是想着来赴会的人非富即贵,朱家举办的诗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朱家必定名望有损。
后者则是想着今天果然不宜出行,他怎么会掺和进这种人命官司里呢?
三个主事的大人都走了,沈罗珏才从一旁钻出来,与她一起的是眼神清亮已经醒酒的朱瑶彧,以及一脸沉重的钟婉宁。
其实她们在薛满堂给薛直见礼的时候就到了,只是薛直看上去没有骂人的想法,钟婉宁便带着她和朱瑶彧躲在一旁。
本来是想着如果薛家父女吵起来,她们能出来劝架,没想到架没吵起来,先出人命了。
“投湖不成也要自尽,以人命来做敲门砖啊。”沈罗珏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是谁策划了今天这一出,下手可真狠,“表姐,你要一起过去吗?”
“到场也无用。”朱瑶彧摇摇头,与其出去,不如暗地观察,只是这事儿不详,最好不要让别人牵扯进来。
朱瑶彧笃定此事有不得了的阴谋,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将人送到了朱家诗会上,是想借此机会将事情捅出去,任谁都无法遮掩。
她倒是不担心自家,朱家人向来洁身自好。
先把她们送走,朱瑶彧看了眼公主与密友,张嘴要寻个理由,沈罗珏一眼看出她的想法,马上出声打断朱瑶彧:“诶?阿彩呢?”
“不是跟在后面吗?”钟婉宁踮踮脚向前看,朱夫人一行最后坠着的人消失了。
“我在这儿呢!”
身后骤然传出薛满堂的声音,把钟婉宁和朱瑶彧都吓一跳。
被弹幕提前剧透的沈罗珏敷衍的演了下被吓坏,然后亲昵的拍了拍薛满堂的手臂说:“阿彩你竟然偷偷过来了,不愧是我的好友!我们现在要不要偷偷去围观啊?”
薛满堂看了眼沈罗珏,右臂被沈罗珏轻轻捏了一下,她知道沈罗珏这是让她答应,于是她配合的说:“围观?这个说法好,我们去围观!”
钟婉宁也想过去,本来想叫人将她们带离的朱瑶彧只能默默带着她们去莲清池西。
此刻的莲清池西围着一圈圈的人,热闹极了,沈罗珏远远走来,就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那里喊。
说的是不标准的官话,夹杂着方言,勉强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俺们本是西成州的农户,去年西成州大旱,俺家交不上税,进城变卖田地,可有恶徒哄骗俺,叫俺签了卖身契!俺不想为奴,谁知竟有人放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俺们全村!二百三十三人,只剩下三十六个人侥幸逃过,如今大兄也没了,若不能报仇,俺便是去地下也不得安稳!”
薛直咬字清晰的官话传出,“签订契书要到衙门,怎会签错?既然出错,你不愿为奴,也该能重签才是。有人纵火烧村,衙门不管?”
人群密集,沈罗珏根本看不到里面,她左右看看,找了一棵树,拽了拽薛满堂。
薛满堂疑惑回身,沈罗珏向上指了指,“找个好位置?”
薛满堂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亮,伸手拽着沈罗珏到背上,三两下便敏捷的攀上了树。
沈罗珏觉得身体一轻,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薛满堂并肩坐在枝条上了,低头一看,底下的朱瑶彧不赞同的看着她,而钟婉宁则全神贯注听里面的动静。
沈罗珏冲朱瑶彧不好意思的咧咧嘴,然后抬头看向人群中,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薛直会老老实实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跟人沟通。
地上躺着个浑身是水的尸体,另一个人则站在池边,一言不合便要下跳的模样。
沈罗珏看清了场景,就听到那人愤怒的摆动手臂,喊道:“管!如何没管!他们说俺们放的火,俺们是乱贼!没了啊,什么都没了!薛御史,大家都说你和别的官不一样,你告诉俺,俺们不过是闹了一场灾,为何会落得如今死的死散的散?!”
他哭的满脸是泪,痛苦绝望的眼神与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是在质问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围观的人除了不谙世事的贵女外,其余人皆是面色一肃,无人同情于他。
因为他说,自己是乱贼。
而最近安宁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乱民刺杀公主中,乱民便是来自西成州。
“是谁害的你们?”薛直没想到这事儿又撞到他手里了,献王的折子昨日才递到御史台。
那人定定看向薛直,准确的说,是他背后的人。
薛直回身,与刚走过来的沈昂对面。
沈昂一脸迷茫,“舅舅?发生了何事?”
贵妃薛娴,正是薛直亲妹。
“俺不知道是谁,但俺知道,是谁说俺们是乱贼!西成州长史薛程!他说俺们以后必将会死在齐王剑下,为齐王立一笔军功。”
西成长史薛程,乃是薛直五弟。
沈罗珏想着那日自树林中源源不断涌出的乱贼,再看看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乱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沈罗珏现在还不明了,不过她会让隐藏在幕后的人知道,她是站在树下的猎人,而非那只可怜的蝉。
其实公有个意思是大爷,韦公很高大上,韦大爷哈哈哈哈
大人在唐朝好像就是父亲的意思,这里用了唐朝的设定。
话说唐朝竟然还能管自己爸爸叫哥或者爷,这个真是充分体现了唐朝皇室到底有多没节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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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命为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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