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狩二十三年,大旱,赤地千里。
饿殍盈赤地,白骨没黄土,岁大饥,人相食。
晏山亭眼前一阵白光闪过,顺着温水从一个地方出来,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他一步陷入沉睡。
“儿子,咱养不活,老周家换孩子······换了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躺在炕沿边上,垂着混浊的三角眼,四肢疲软,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道:“换。”
蹲着的林仲低头不言,偷眼瞄刚出生还是紫黑色一团、叫声有气无力,跟猫崽儿似的婴儿,而后不忍地垂下头去。
那林老太看他如此作态便知他不忍心,转头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浑身浮肿的女人,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又指向角落一窝孩子。
林仲看向挤挤挨挨、畏畏缩缩地挤在炕头角落的孩子。
他们头大身小、肚皮鼓胀、四肢却如芦苇般纤细易折,薄薄一层人皮蒙在他们身上,像饿鬼。
孩子们缩在稻草里,没有遮体衣物,蜷起四肢,眼神涣散,进气多出气少。
林仲头晕目眩,看着一窝病猫似的孩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拿起竹杖爬起来去隔壁找周大。
周大从门里探出头来,腮帮子不住地、有规律地鼓动。
周大眼窝深陷,精神萎靡,听完林仲的来意,伸长脖子看左右没人才噎一下,咽下口中异物,嗫嚅嘴唇,虚虚道:“不换,你家肉少,亏。”
林仲嘴唇翕动两下,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怏怏而去。
林仲脑子一片空白,只顾往前往前走。
汴梁城不复昔日繁华,城墙根处或坐或卧别处逃难来的流民,身形如骷髅,目光呆滞麻木,说是人,更像鬼。
难民大多是跟着同乡结伴逃难过来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饿的没力气,只能躺下晒太阳。
人不人,鬼不鬼,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树皮被扒得精光的老树挂着尸体,天冷,尸体不容易腐烂。
若有带着食物或衣着光鲜的人经过,有些就会睁开眼,那是饿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
那种饿狼似的眼神,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林仲双腿发软,身体轻飘飘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光点。
恍惚间,林仲看到日光变成彩色,眼前一点一点的星子闪烁,他早已去世的父亲站在前方,手里端着一碗饭,林仲踩着轻如棉絮的土地加快脚步。
外人看来,林仲一步三晃,步伐极慢,马上就要倒下,他们都在等。
林仲顾不得许多,即使潜意识知道他快成为别人的一块肉,
林仲曾亲眼见过流民们把饿死的亲属与别人交换,也见过有人将家中小妾带到街上的肉铺卖掉。
在这个时候算不得惊世骇俗的事,为了活下去什么不能做?什么不敢做?
林仲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肉香。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拐到馄饨铺,伙计有气无力招呼他:“新鲜的馄饨,来一碗?”
铺子里面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林仲好像看见了周大,周大大口大口吞吃馄饨,林仲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正要跨过门槛,伙计声音从天外传来:“一吊钱一碗。”
林仲无法思考,木木的,眼睛发直,半天不说话。
身体却下意识转身踩着轻飘飘的脚步,不知怎的晃回了家。
林老太暂且捧来一兜观音土给林仲塞下去小半把。
缓了缓,林仲有了点劲儿,林老太有气无力地说:“老三没挨过去,带老三去吧。”
林仲因为饥饿而混沌的大脑无法分解这个消息,他抱起老三轻飘飘的身体,如幽魂一般脚步虚浮又往周大家去。
林仲想哭,可他流不出眼泪,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眼泪和哀嚎。
饥饿剥夺了一个父亲为死去孩子恸哭的权力。
林仲怕啊,怕其他儿女被饿死,怕年事已高的老娘饿死,也怕相互扶持、为他生儿育女的婆娘饿死。
林老太她们被饿死的下场就是成为他人嘴里的一块肉、成为他人活下去的倚仗。
林仲来到周大家,这次开门的是周大媳妇,她脸色蜡黄、神情木然,脸和身体因为浮肿而变得富态,她将林仲带到院子里,木木道:“你前脚走,当家后脚走。”
林仲看向堂屋地上躺着的周大,周大四肢只剩薄薄一层皮贴着,腹部却高高鼓起,面如金纸,嘴角翘起。
“观音土胀的,换吧。”
林仲最后用头轻轻碰碰三郎的额头,脑子混沌:“以后投别家,当少爷。”
说罢,颤抖着手将孩子换给在旁边等候已久的周大媳妇。
出门时,周大媳妇还在院子里站着,如同一尊在庙里尘封已久的泥像,一动不动。
恍惚间,他看见周大媳妇的眼窝湿湿的。
林仲抱着周大的孩子出门,把他塞得严严实实,特意避开难民们走,生怕它被人抢走。
他仰头看见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人发冷,低头是白骨累累、饿殍满地,终于落下眼泪,这世道啊。
回家挨到晚上林仲才伙同林老娘悄悄生火,把肉煮上。
林仲看着锅里随着热水上下翻滚的肉,老婆子进屋叫孩子和女人醒来吃肉。
那肉是一点浑水加醋布煮熟的,女人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给孩子喂了几滴奶水就躺回去了。
说是奶水,其实也只是几滴稀薄的血水而已,快要饿死的人怎么会产奶呢?
孩子们什么也不知道,用手抢着碗里的肉和汤,他们吃的很急、很香,吃完还把碗里里外外舔了个干净,又眼巴巴盯着女人的碗。
至于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除了成日昏睡的女人和林仲,没有人记得他,大家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
其中也有林老太刻意将他与林仲隔开的原因,避免林仲对他产生太多的感情。
当然,林仲对此是默许的。
“你女人没奶了,这小子迟早饿死。甭喂食,喂也白搭。还不胜把肉汤留给你儿子喝。”
林仲和林老太蹲在灶房一边喝汤一边说。
林老太一碗汤下肚也有了些力气,吊起三角眼刻薄地说:“这小子就是扫把星,就该早点把这小子跟周家换了,晦气!”
林仲不说话,只是低头呼噜呼噜喝着汤。
“我去打听打听谁家换肉。”说完,林老太撂下碗筷准备出门。
林仲端着碗,低着头突然哀道:“娘···娘,等他、等他死了再说好不好?”
林老太恶狠狠瞪他一眼,摔门帘子出去了。
林老太看着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中哭声细弱的婴儿,眼中阴毒一闪而过。
林老太特意把裹着的烂布解松散,将婴儿放到门口。
孩子不可能挺过北方冬天寒冷的夜晚。
林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阻止,他的内心已经做出了舍取,躺在地上的孩子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笃笃笃——”林仲和林老太半夜被敲门声吵醒。
月色冰凉,把地面、失去树皮的柿子树照的清清楚楚。
林仲没劲儿说话,门外的人又不回答。
僵持半晌,林仲疑心是那群流民饿昏头来打劫。
拿起墙角一根稍微粗一点的棍子掂一掂,悄悄挪到大门后准备偷袭。
开门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说辞,又打定主意,若是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就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出去保全家平安。
林仲开门,门口不是流民而是一僧一道,老道士先是拱手作揖,行完礼后才道:“贫道路过此地,听见小儿啼哭声,实在令人揪心。若有小儿疾病,不妨让贫道看看?”
林仲一眼看到道士背着的长剑,默默捏紧了木棍,回答道:“惊扰道长修行,实在不该。”
林老太听见敲门声起来,本来是打算去起夜,顺便看看婴儿有没有被冻死,忽然听见听到门**谈,心内有了其他成算。
此时婴儿的啼哭声已经很微弱了,脸色青紫,全靠一口气吊着。
林老太暗骂一声:“扫把星命真硬!”
拢拢几块破布把孩子抱过去。
说来也奇,那道士用手指给孩子嘴里塞进去一枚小丸药,孩子马上停止哭声,睡了过去。
老道士逗弄一番,对着母子二人道:“我看这孩子与我有缘,想收这孩子做关门弟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是好,我家吃不饱……”林老太意犹未尽。
老道士的目光冷了下来,道:“我让你家吃饱,他给我。”
林老太看向老道士身后的胖和尚,急切道:“师傅,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平时还吃素念经,可虔诚,您看我家其他孩子是不是也与您有缘。”
和尚双手合起,低声念佛号,行礼后道:“居士说笑了。”
林老太还想说什么,被林仲拦下来,林仲道:“既然道长与他有缘那就带走他吧,只是我家没有口粮,眼看着好几口人就要饿死了,您看······”
老道士意会,从袖里面拿出百十斤干粮并八封五十两银子,还有一袋碎银子。
林家母子眼发直,心知碰上活神仙了。
同时交代:“贫道现下正忙着与好友捉拿妖物,实在分身乏术,等几个月或者几年,此间事了便带他回师门。”
说罢,两个人行完礼后就不见了。
林老太见两个人走了以后,赶紧伸头张望,确定附近有没有人才松口气。
她接过林仲手里的孩子朝着堂屋走去,嘴上嘟嘟囔囔“扫把星运气真好”“这运气给我的三郎该多好”。
林仲拎着干粮、篡着银子满心复杂,他想着要是早点把儿子卖出去或者他早点饿死,那他的三郎是不是就不用饿死?
仙缘是不是就会落到三郎头上?甚至……他头上?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林仲对刚出生的孩子并没有太多感情,有的只是责任,相比于和自己长时间相处的其他六个孩子,最小的孩子真没有多少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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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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