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就到霜降时节,白日还残存夏日的余温。
隐山的石阶上已经有了许多自然脱落的树叶,山尖还未来得及微微泛起橘红色,只是有些褪色罢了。
世间的离别总是猝不及防。
就像这场生离死别,若是放在在人间的话本子,应当发生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时间段。
然后大费周章解密一场轰轰烈烈、尘封多年的爱恨情仇。
末了,多年之后某个地方——边陲沙漠?小镇?谁知道呢,全看作者心意喽。
不重要,总之老旧的小酒馆里的客人听完这一段旧事,再借酒保或伙计之口感慨一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事实上,这场离别只是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日光溶溶的平静午后。
彼时,归舟早正在拿扫帚扫院中银杏树泛黄的落叶,风过树梢、树影微动。
清风道人忙着搬书到室外,今日是个好天气,适合晾晒书简,只是搬的太多出汗也多。
手边一盏雪梨汤余温未散,忽而抬头望天,似是心有所感,掐指一算时间差不多,便催促归舟去沐浴更衣。
特意叮嘱归舟穿上准备好的新衣饰,归舟心下了然。
即使再不舍,该来的也要来。
等归舟沐浴完出来,院中的架子、石头上已经铺满书籍,徽墨香发散开来。
他又厚又长的头发随便拿根发带打结系住,清风无法,把他摁在椅子上,拿来一把玉梳给他梳头发。
比小时候好多了,清风道人这样想着,那时候清风道人总是下手没个轻重,让归舟头皮疼得直挣扎,硬是不让清风再碰。
最后都是云隐来给归舟梳头,不过她总喜欢给归舟梳双丫髻、倭堕髻之类的,把他扮成个小淑女。
“女郎”、“淑女”乱叫一气,完全将归舟当做“磨呵乐”。
清风道人拿玉梳轻敲头顶,又细细叮嘱:“钥匙拿了没?家里的钥匙要保管好,钥匙可要好好拿着……”
听罢,归舟指指耳边红玉坠子,清风道人点点头,在他腰间系上乾坤袋,轻生道:“走吧,时间到了。”
随后拿来一个纸包塞进归舟手里,他放在随身的小包里。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归舟背起吾鸣踩着碎叶跟清风走,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同清风道人一起站在门外,归舟盯着地上的草叶,漫无目的地想,院子还没扫完,门口、屋顶的落叶也该拾掇一下的。
这条路是当年清风道人抱着他走过的,于漫天飞雪中带他回家。
如今,他同清风道人一起站在门口,于秋风中送他离家。
房檐上的紫藤花早就谢了,归舟站在斑驳的墙面下,光影越过枝叶打在他脸上,莫名地有些睁不开眼。
风传来云隐的讯息,云隐一大早跑到山头央求着快成精的牡丹花再开一回,她可以用帝流浆来交换。
她想折一枝牡丹叫归舟带走。
牡丹花精受不住云隐这般软磨硬泡,兼之帝流浆实在让天生地养的草木精怪心动,于是答应了云隐的请求。
牡丹绽放于初秋,映着天边层云便有了莫名的雍容与凄凉。
云隐匆匆折下一枝护在怀中,道过谢后便匆忙往小院赶。
只是她赶不上了,她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归舟与清风的最后一面。
元明道人乘一只白鹤到山脚下慢慢往上爬,别人的洞府自有规矩且他也破不开隐山的禁制。
清风道人快步走下几个台阶迎上前去拱手行礼,开门见山道:“道友可算来了,我这不争气的徒儿就托付给道友了。”
元明道人同样还礼,偏头目光越过清风,看向身后半步归舟道:“这便是明月奴吧,是个好孩子啊,不骄不躁。”
话未说完,他瞬移上前,凑近些一把拉过归舟的手腕,手指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摸完骨头又看眼。
元明目光如炬,眼底泛出淡淡金光,闪了几闪:“这孩子,生来不凡……只是这命格着实奇异,怪哉怪哉。”
“不过”他又补充道,“一双眼睛厉害得很,跟法家那个口含天宪的孩子一样,皆是应运而生。”
归舟并不做他想,只是背着琴规规矩矩行礼,即使突然被擒住手腕摸骨,面上也不见半份惊惶。
清风与元明互相寒暄几句,说着便不停歇地一同下山,清风不是不想留客喝茶,只是他剩下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元明道人知晓他一片慈父之心,放不下自己养的两个孩子,便也表示理解。
归舟一路上沉默不语,低头数脚下的青石台阶,踩得枯黄落叶“嘎吱嘎吱”响。
元明小声问清风:“明月奴本名叫啥?我倒是忘问了,今日怎么没见云隐出来?”
清风眼中盛满温柔,道:“名唤归舟,字孤光,小字明月奴;离别之苦还是莫要让他们多吃,他们还小。”
说完,清风自嘲得轻笑一声。
“满目青山,载明月归,好名字、好名字啊。”元明一时语塞,只好赞叹,略微缓解尴尬的氛围。
归舟跟在后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往日从不低头看的青板石阶此刻在他眼中分外可爱,每一个被侵蚀圆润的边角、每一块青苔都是可爱的。
这一段路从上往下看起来很长,走起来却很快,在归舟还没有数尽台阶的时候三人就到了山脚下。
元明道人的白鹤正伸着长喙懒懒散散地梳理自己的羽毛,见人下山就扑腾着翅膀求抚摸。
元明道人赶紧上前悄悄往白鹤嘴里塞了一枚果子,又安抚性拍拍它的头,温声细语哄劝几句这才把它哄住。
清风站在石阶上,揣起手,眯着眼睛对归舟笑,道:“去吧,去吧。”
归舟跪下,叩头一拜,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敢开口说话,胃里一阵翻腾。
元明道人别过头,不忍再看。
归舟拜完就跑到白鹤身边,爬上白鹤的背坐在元明道人身后。
白鹤长戾一声,展开翅膀冲向碧霄,归舟紧紧抓住元明道人的道袍,褶子分外明显。
他原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回头的,可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隐山。
远远的,清风还在那里站着,目送两人远去,归舟看不清他的神情。
直到天边一点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清风又朝山间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长叹一声。
慢悠悠往山上走,步履闲适,甚至哼唱起古老的诗歌:
“天庭明兮云霓藏,三光朗兮镜万方。
斥蜥蜴兮金龙龟,策某从兮翼机衡。
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成双。”(1)
闲庭信步往山上走,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透明一分,走到第九步身体彻底透明,消散在天地之间。
第七步时他停住脚步,指尖遥遥一点,晾晒在院子里的书籍自动合上飞回书房找到原来的位置站定,工整又好看。
清风捋着胡子满意点点头,走完最后两步。
他本就是一缕清风得道修成人身,此刻自然化为风雨泽被天地万物。
从此,天上地下皆寻不见清风身影。
云隐正停在半途打包给归舟的礼物,似心有所感,猛然抬起头看向天边。
原本云高日远的天气不知何时浓云密布,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云隐丢下手边的东西,只不忘拿起那枝牡丹骑上老虎往小院那边飞奔。
云隐的发髻被横生乱张的草木枝桠挑得散乱,待到小院撞开门却见院内不见了清风与归舟的身影。
回廊下放着一盘带白霜的柿子饼。
扫帚靠在墙角,雪梨汤散去余温,等她走到回廊下天才下起雨。
这场雨软绵绵的,不像寒气袭人的秋雨,倒像是春日细雨,风也同样温柔。
云隐明白,自己来晚了。
她垂下眼睫,手上的牡丹随意丢弃在回廊下任凭雨水打湿。
她盘腿坐下,端起盘子拿一枚柿子饼,柿子饼塞进嘴里被狠狠撕咬下一块,用力嚼几下吞咽下肚。
原本甜到发腻的柿饼此刻在嘴里却有些发涩、发苦,于是三两吞下柿饼对着雨水喃喃道:“清风,今年的柿饼不是很甜,不好吃。”
山鬼没有眼泪,可她的心口却冰冰凉凉,像是沁入一盆凉水。
雨下得更大,秋风带来微凉和萧瑟,很温和地拂过云隐的头顶,云隐放下盘子回清风的书房,抱住膝盖坐在清风常坐的摇椅上听窗外风雨落。
雨打银杏叶“噼啪”声相比于梧桐叶较小,却足以送云隐入梦。
她不知不觉蜷缩在摇椅上睡着了,山鬼陷入一场很长的梦。
你看,世间离别大多如此,没有折柳相送、没有执手相看泪眼(2),有的只是猝不及防与顺水推舟。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也说不定呢。
岭南的故人正“吭哧吭哧”地费劲筛酒,这是他才酿的米酒,鲜美可口。
他打算明年花朝节的时候请清风道人师徒一起来吃果子、看山歌、喝酒玩乐呢。
(1)《九思》(两汉 ) 王逸
(2)《雨霖铃 寒蝉凄切》(宋)柳永
感觉比上次勤奋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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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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