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病中

没人知道清风道人留给归舟的绝笔信中写了什么,自此之后归舟再没有提到过云隐。

此后数年,归舟就当自囚于山中,学做一位隐士——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弹琴作画,修行打坐,不问世事。

白榆好音律,归舟擅箜篌,两人常聚书房探讨音律、临摹字帖、赏玩金石,偶尔也会动手“论道”。

含混还是看不惯归舟,但从不敢在他面前晃荡,只偶尔出来捉弄鹤童一番,其余时间全都拿来睡觉。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眼不见我心不烦,本来小爷我天天出门欺男霸女,吃香喝辣,过得滋润呢。现在被困在山里,要啥啥没有,天天看书,你看我像不像书?”

“不睡觉,不睡觉就等着白榆把我拉去当免费劳动力吧。”

这一年冬日的雪很大,暴雪连续下了三日三夜,不曾停歇,天地一色白茫茫,不见人踪、难见鸟迹,仿若琉璃世界。

白雪压翠竹,红梅覆霜雪,千树梨花一夜开。

绿竹似是承受不住,竹梢挨地,清脆一声“噼啪”,残雪从断开处迸发,上半段便直挺挺倒下来,一株纤细竹子就断了

归舟这夜睡得实在不怎么好,院外的折竹声不绝于耳,噼里啪啦响了大半夜,直到五更天才沉沉睡了过去。

“郎君、郎君?你醒啦?”鹤童趴在床边,支着肉乎乎的脸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担心。

归舟有气无力伸手,想要抚一抚鹤童的包包头,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

鹤童赶紧提着裙子跑出去喊人,归舟张张口,想叫住她,意识却再一次朦胧,恍惚间,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哭喊他的名字。

归舟意识再一次坠入深沉的昏暗。

他梦见猩红的血液、昏沉的天空……还有生锈的刀枪,浑身雪白,额头长出仿若鹿角的梅花枝的女人将一枝红梅交给小女孩儿。

光怪陆离,支离破碎。

归舟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末时,外面雪下得小了些,但没有停,雪花如同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倒下来,明瓦映出雪光,竟比白日更亮堂。

“哎呦,你终于醒了。”

含混抱着双臂,一脸嚣张,目光投向窗外雪地:“一睡睡三四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用不用我帮你准备一口棺材,你搁里边儿睡得舒服,还暖和。”

“含混!“白榆的声音参杂着微薄的愠怒,含混少见白榆这样严肃,赶紧闭嘴,退到一边。

青松童子端着一碗尚带余温的汤药,鹤童跟在后面提着一竹篮雕花蜜饯,小短腿才跨进门槛。

鹤童向来极擅观颜察色,走廊上远远就瞧见白榆神情不愉,特意跟在青松童子屁股后面走慢一些、步子迈小一些、最好不用进去。

可惜短短一段游廊总有走完的时候,跨过门槛正撞见含混被警告,于是贴着家具边慢慢往归舟床边蹭。

放下竹篮就往床尾那边缩,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弱一些。

白榆也不想在小孩子面前发火,准备先放一放,等晚上吃完饭以后再去书房教训含混。

含混胳膊垂下,站得规矩,生硬地转移话题:“呃······不觉得今年的这场雪下得蹊跷嘛,应当是哪位神明陨落了。”

归舟脑子还是昏昏沉沉,其实听不太清他们话的内容,只模模糊糊听到“陨落”、“神明”几个词。

但是他直觉这件事与云隐有关,一下联想到云隐的死劫。

“神明陨落?是哪位神明?”归舟强撑身子,猛地扑过去抓住含混的胳膊,用力到指节泛白,声音嘶哑。

含混被吓到,猛得站起身缩回胳膊,连退三步,边往后退边拍自己的袖子,一脸警惕盯着归舟。

归舟趴在床边喘气,面如金纸,衬着眉间朱砂痣和黑发,还有玉白的皮肤,更像玉雕化人,没有一丝人气。

傀儡赶紧上前扶起归舟,给他放上软枕,能够半坐起来。

含混心惊,收起戏谑,为归舟解惑:“大概是哪座山的山神,或者哪条不知名水系的支流水神之类的神明吧,具体我也探不出来。”

“虽说相对于我们这种上古异种来说法力微弱,但祂们天生地养,受天地钟爱,我看外面的雪都成灾了,估计是被人设计死的,死前心有不甘。”

“要不然今年雪不会这么大,不出意外的话人间已经大乱了,大雪得冻死不少人,不过这还不够,来年肯定有大疫……”

房内一时无人说话,鹤童只觉得郎君养的水仙花可真好看,不敢回头。

归舟的心如同水中泡发一样的海绵,胀、空,他有千般愁绪、万种恨意在不断翻涌,想大声哭、想像疯子一般狂笑,可他连嘴角都扯不起来。

归舟慢慢偏过头去,定定看着床帐上晦暗的光影,几乎落下泪来——阿姊死了,化作一场大雪,我还没有帮她栽下一棵榕树。

含混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顺便提着鹤童的后脖颈悄悄退了出去,白榆看出归舟不对劲,不再多问,脚步无声,临走不忘带上门。

周书(青衣男人)拖着笨拙的木偶身子爬上桌案,温声道:“你没来得及跟我下棋就输了。”

迎接他的是一枚锁魂钉。

室内又安静下来,狻猊香炉升起薄薄烟云,灯花落尽,室内明亮,唯有雪落声簌簌,这一年归舟十三岁。

从此,天地之大,只余他一人踽踽独行,淌过人生八苦、渡过万丈红尘。

第二年四月。

长安城沦陷,末帝欲**于大明宫,大太监陈三省劝阻,末帝道:“大虞百年基业断送于我手,朕实在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如今以身殉国,留众人一个体面吧。”

说罢,点燃宫室,立于熊熊火海,在最后一刻想什么,不得而知。

火光亮了一夜,长安城外的农户都能隐约看见冲天的红色。

第二日天光大明,陈三省怀抱玉玺,逆着慌忙逃窜的人流来到起义军首领面前,他穿着自己最整洁、最正式的一套衣裳。

末帝的尸骨已尽力找全,装在一口不错的棺材里,陈三省在一堆废墟前献上玉玺,向新帝磕头,道:“先帝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肝脑涂地。”

说完,他猛得冲上前,一头碰在棺材上,登时毙命,他的徒弟——小太监尽忠,站在后面泪流满面。

同年六月,新朝定都于洛阳,国号周。

元明道人作为一名游医,行走人间。

三月的疫病、六月的江南洪灾、九月的旱灾,人间终归不太平。

元明道人一身破破烂烂,挎个药包走遍大街小巷,脚边跟着一条又瘦又脏的老狗,竹杖吊着的铃铛随走路发出清脆的声音,可是没有多少人家开门看病。

很简单,因为没钱,旧王朝的横征暴敛、近几年的天灾,已经耗尽人生存下去的气力。

即使新王朝成立又怎样,平面百姓大多数连乡都没有出去过,他们已知最大的官不过是乡长、里长。

皇帝远在天边,是只存在戏文、传说中的人物,存在于茶余饭后的只言片语,不如手里一捧野菜实在。

可是,怎么连关上门来过日子都这么难啊。

经过半塌的稻草屋,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抱着一个粗陋的稻草娃娃冲出来,跪在元明道人身前,“啊啊啊”乱叫着,一只空出来的手来回比划,把怀中的稻草娃娃往元明道人手里送。

这个妇人头发整齐,没穿鞋,满身补丁,脏兮兮的,膝行往元明身边凑,眼中满是祈求,甚至不断给元明磕头,磕得头上鲜血淋漓。

身后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过来拉住妇人,男人眼中无神,低声道:“我娘子因为女儿丢了,自此以后疯疯颠颠的,给您添麻烦了。”

“有救,有救。”

这里四下无人,元明道:”只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来而已,我一颗药就能好全。”

男人眼前一亮,随后又暗淡下来,抱紧妇人,低头嗫嚅:“不了,我们、我们不治,若是来日有缘遇见您,再治不迟。”

元明道人看了一眼破败的稻草屋,门口一棵枯木衬得逾发凄凉,从脏兮兮的大葫芦里倒出一枚黑漆漆的药丸扔到男人怀中,故做嫌弃道:“就当我积阴德,不收钱了。”

说完就走了,男人愣愣捧着药丸,在后面对元明的背影不住磕头,铃铛声渐渐远去。

男人扶妇人回去坐在发霉的稻草堆上,他在想怎样把这丸药卖出去,换点残羹冷炙,可是谁会相信一个江湖游医的药能治好疯症呢?

男人看着塌陷一半的屋墙、潮湿发霉的干草堆,咬咬牙,做出决定。

喂妇人吃下药,不一会儿,妇人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男人欣喜若狂,妇人仰头愣愣道:“为什么要让我醒?明明、明明囡囡能陪在我身边一辈子。”说着,泪流满面。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懊恼那个江湖游医竟然真有本事,早知道就把药换成钱,同样眼泪盈眶。

后来元明道人听到这对夫妻的消息,妇人自缢于门前枯树,男人连尸体没收就不知所踪。

听说,那个男人要去找一个江湖游医学本事。

元明真人听后只余一声叹息,继续为一位老人诊脉。

白榆的结局已经定下来了,你们一定想不到,哈哈哈哈哈

越写越觉得我是个绝望的文盲(感谢各位可爱的读者捧场,感激不尽)

感觉提到云隐太多了,不过没事,她已经正式下线了。生于春,死于冬,生前喜欢繁花,偏偏死在万物凋零的时节。啧啧啧╮( ̄▽ ̄)╭

下一篇想着水仙,自己爱上自己真的好香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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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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