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姨!”
秋栓正在院子里让穿上新衣的幺妹转几圈给自己看看,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了个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
这年头,男人随随便便不能与其他女郎攀谈,否则外人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秋栓的正夫几年前去了,她膝下既有女郎,便没有再娶,能独自来找她的男儿只有…
一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站在院墙外的吴林氏。
吴林氏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一双眼睛里除了往常的疲惫,今日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情绪。
秋栓拍了拍幺妹的脑袋,让她先进屋子把新衣服换掉,然后转过身招呼吴林氏:“吴家公啊,这个时间过来有什么事吗?”
把院子的大门打开,确认来来往往的人都能明白瞅见院里是个什么情况,秋栓才放心与吴林氏说话,毕竟寡夫门前是非多。
吴林氏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牵着个小女郎。
小小的人儿因为个头实在太矮,完全被墙挡住了,这才没看见。
这吴林氏啊……
唉,命不好。
吴林氏亲生大父,秋栓没见过,但从阿父和旁的叔伯唠嗑中听过,模样是个好的。
老话都说男颜祸水,是一点没错。
那林家公一日外出卖鱼时,不小心被王家人看上了,在沐州无恶不作的王家人不顾他早已嫁为人夫,当街就绑了回去。
再发现时,是在离王家不远的林子里,衣不蔽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就连那物什都成了烂泥模样。
王家在沐州是什么样的存在,林家敢怒不敢言,只能打断了牙齿往服自己吞。
但正夫被人糟蹋了,对林家人来说终究是头戴绿巾的难堪事。
侮辱性极强。
所以林家公尸体被发现后不久,林女郎就拖家带口搬离沐州,不知往哪边讨生活去了。
大概是恨屋及乌,林女郎临走前三贯钱就把林家公种下的那个小男儿卖给了吴家做等妻男。
等妻男是沐州这边的老风俗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谁家还没个等妻男?她大父也是进了秋家的等妻男。
可吴家吧,是沐州出了名、人人知晓的不好相与,很多但凡对自家男儿有一丝丝怜惜的,都看不上这家。
因为她家做事太阴毒。
就说秋栓自己,虽然为了追生个小女郎没少折腾,但前头出生的四个男儿,好歹给口吃的,给件穿的,囫囵拉扯大了。
吴家那老虔婆年轻时娶了一夫二孮,好几年也只种下过三个男儿。
说是先天不足,没活到一个月就重新投胎去了,其实到底什么个情况,知点事的也都门清。
秋栓是那天刚好贪嘴,跟着小伙伴在海边摸了几个海蛎子吃,结果到晚上肚子疼得不行,只能提着裤子跑茅房。
就在她蹲在坑里时,隐约听着外面有些动静,小孩子嘛,别的没有,好奇心最多。
不顾风吹屁股凉,伸长脖子透过门上不大不小的缝就往外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正看见吴家公把个跟猫儿一般大小的东西,用刀砍成了五块,分别埋在院子四角和正门口。
这也是沐州的传说,据说诞下男儿一月内,狠狠处理掉,就能吓住其他男灵,不敢再往这家投胎。
想到当时的情景,秋栓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是从那夜起到今天,她再没踏进过吴家一步。
路过门口都是绕道走。
吴家这种行事手段,林氏进了她家自然好过不了,从天黑干到天黑,还没灶台高一小男儿,劈柴洗衣做饭样样都要做。
遇上吴家大婆心气不顺挨顿打也是常事,但凡吴大婆下手重了些,第二日林氏就算路走不利索还得继续捡柴火。
等妻男,等妻男,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得给家里招来个小女郎,不过还别说,林氏等了四年,倒真给自己等来了个小妻主。
所有人都以为他苦尽甘来了。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吴林氏刚把小妻主抚养长大,行婚礼第二年,吴家又遭了灾,一家子全丧生在了海上。
只余吴林氏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吴愿。
吴愿,吴愿,如吴家愿的小女郎,也不知吴家大婆和吴女郎临死前还有没有遗憾。
家里能做主的女人都没了,那吴林氏一人拉扯着吴愿,孤儿寡夫的,诸多辛苦,周遭邻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她这个近邻,也是心软,常常是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过都是在所有人都看着的情况下,私底下断不敢接触的。
据说这两日吴林氏也是在其他贵人那领了个活,怎么突然巴巴跑她这来了?
吴林氏瞥见了幺妹往屋里小跑的背影。
那身干干净净的衣服一看就是新裁的,心里当时就有了猜测,不过没直接开口,而是拽了下牵着的吴愿。
“愿女,喊人啊。”
吴林氏虽然命苦了些,人却很好,不然大家也不会一直帮衬这对孤儿寡夫了。
就比如说,吴愿被教得不错,懂礼又听话。
单以此来看,吴家那些人死了还是有好处的。
扎着三根冲天辫的吴愿小手抱于胸前,当即就脆生生喊了声栓姨好。
“哎,哎,小愿女是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了。”秋栓像揉自家幺妹脑袋那样,顺手揉了把吴愿的脑袋,“我家幺妹要有你这般懂事,栓姨真是睡着都会笑醒了。”
男儿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女人才是家里最高的存在,吴愿虽然年幼,但秋栓称她为一家之主可一点错都没有。
最简单就是,年年沐州举行春祈时,吴家能在仪式上进香的只有吴愿,吴林氏一个男儿连去春祈现场的资格都没有。
“和幺妹一起玩去吧。”
刚巧幺妹换了平时穿的衣服从屋子里出来了,秋栓也知道吴林氏来找她怕有事要说,就把两个小人儿打发去院子角落里玩,省得捣乱。
“对了,幺妹啊,拿两块椰子糖出来,跟愿女分着吃。”秋栓想起什么,大喊了声,两个小姐妹当即就手牵手开心往厨房跑了。
椰子糖是刚来沐州那些人摊子上的新鲜玩意儿,用叶子做成三角包包着,一包有整整十块,还只卖八文。
他远远看过,那些椰子糖块块有半个手指那么长,上面还撒了不少看上去就很好吃的糖霜,省着点吃,吃个月余不成问题,很是划算。
这几日托大肆招工的福,大家手里多了些文钱,八文能买家中小孩开心好几个月,所以不少人咬咬还是都买了。
吴林氏摸了摸口袋里文钱,刚要开口,愿女却拉着他快步走过了摊子,嘴里还说:“不就是糖块儿吗,那东西太甜了,我都不爱吃。”
但……
愿女也只是从其他小女郎嘴里听过糖块是甜的而已,又没真吃过,如何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是舍不得乱花钱罢了。
怔怔注视着两个小女郎嬉闹,吴林氏窘迫地搓了搓有些破损的衣角:“栓姐,我这次来,是想问你点事。”
“公学府的事吧?”
秋栓也不是个有耐心跟别人绕弯子的人,直截了当开了口。
公学府是这几日除了招工外,沐州第二大重要事了。
吴家如今光靠吴林氏一个男儿,勉强糊口还行,如果真要把吴愿送去公学府,勉强,太勉强了。
“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公学府虽说不收什么束脩,但入学要先考试,”秋栓把这两日自己在街上听到的消息,毫无保留分享给了吴林氏,“而且定了女郎年纪,要从出生那天起,整六年。”
她能理解吴林氏,小女郎是一家的希望,但凡有条往上的路子,苦点累点都要托上去。
不然她也不会从三儿这几日挣的文钱里,特意拨出些给幺妹裁了身新衣服,老师亲自考试,穿整齐些才能先留下个好印象。
“六年啊,愿女倒是刚好赶上了。”吴林氏囔囔自语,心里默默算了下当年妻主给愿女去州府登记的生辰八字。
吴愿出生在七月,按民间风俗不是个好时辰,容易招事。
每到那时,大家就都不出海了,有些底子的就当休息一个月,穷的,比如吴家,就会进边林,或者去琼州府做个短活营生。
原本吴愿是要生在八月的,但妻主身子重时,只是抬手撑了把水缸,就动了胎气。
在七月头上诞下了她们俩第一个小女郎。
吴家婆对吴林氏非打即骂,对自己这个好不容易盼来的女郎确实宠溺得很。
怀孕期间,是想尽办法弄鱼领回家,给女郎补补身体。
所以小女郎生下来个头就大,等到八月重新复船后,吴女郎就趁起船前,到州府上了户籍。
为了不招口舌,给吴愿登记成了六月生。
这还真巧了,掐上时间,整好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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