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尹惊舞回来后,昭歌过去找她。
面对她,她无需再拐弯抹角,关好门便道:“我方才去找过尹世霖了。”
尹惊舞洗完脸,莹白的面颊挂满水珠,眼神仍淡漠,拿起帕子边擦边道:“知道了,在楼下时,店老板说听到你们吵架了。”
顿了顿,又道:“别劝了,没用的,就这样吧,我不想再提了。”
他们两个能吵架,简直前所未闻,可见尹世霖是铁了心了。
昭歌却执着道:“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像完全变了个人。”
尹惊舞道:“从进凤峦城后,突然就这样了,我还奇怪呢,他怎么说的?”
“说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要我别再逼他,听来崩溃到了极点,可我仔细想了想,他冲我吼时,声音有些抖,我看,这些八成都是表象。”
尹惊舞迟疑:“表象?”
昭歌望着她:“过往他遇到疑难事,做何反应?”
尹惊舞叹道:“先去哀求夫人长老他们,再醉酒倒头大睡,逃避慌乱够了,会来找我诉苦。”
次次如此,似乎在她这,他能得到最佳的安慰。
昭歌道:“所以这次不寻常,他远离你,又故意说出激怒我的话,绝对遇到大事了,不想让咱们管,你好好想想,他是从何时开始不对劲的?”
被她一提醒,尹惊舞慢慢回过味来,多日来她沉浸在忧郁里,倒忽略了这些。
想了会儿道:“我记得,那天初进凤峦城,他出去追那个跑丢的孩子,夜里你走了,他才回来,脸色有点古怪,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后面便渐渐开始躲着我了。”
那一整天,他能在凤峦城中遇到什么?除了追孩子时,会目睹满城无人收拾的浮尸,也没别的了,这样,倒是和他说的一致,可昭歌深觉不对。
“小舞,你说,凤峦城里有什么?”
尹惊舞道:“偏僻小城,封闭贫瘠,藏不住龙卧不了虎,能有什么?尸体,活人活尸,厉鬼,你难道怀疑有别的妖?”
昭歌道:“说不好,但此事没那么简单,往后,你得看着他点,他想躲起来独自解决,后面必会有其他动作。”
尹世霖这小半辈子无忧无虑,从来没什么烦事埋于心,那只能是与尹家的人相关的事了?
尹家宅院中,以邵虹为首的一干人,皆复杂深沉,尹惊舞想到他们,不免心惊起来,道:“好,我知道了。”
***
次日早上,雪夜先起。
在楼下喧闹的大堂等待时,他座旁经过一个寻常打扮的小姑娘,被路人撞倒,不偏不倚跌进他怀里。
雪夜尴尬扶起对方,手触到姑娘身上渗人的凉意,忙缩了回来:“姑娘可有碍?”
“无碍,多谢了。”姑娘颔首笑笑,转身离去。
雪夜也未多在意,再抬头,昭歌下楼来了。
她与那姑娘擦身而过,对他笑道:“起这么早?”
交谈的两人没瞧见,方才出门那姑娘闻此声,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幽黑的眸里有杀意闪过。
出客馆,这打扮不起眼的姑娘径直穿过人群,走入对面宾客如云的食楼,行进寂静的雅间。
如鱼归海,悄然无声,未引起半点注意。
屋内,屏风后点着一炉沉香,一道清冽女声,似冰天寒雪,落入进门的姑娘耳中:“成了?”
机会宝贵,偏偏错失了,姑娘愤愤难平:“没,我察觉到,他似乎不是凡人。”
那道窈窕的身影对镜描着眉,听这话动作缓了缓:“你确定?”
“千真万确,否则方才,我能一击得手。”
女子森然道:“有意思,她身边的人,居然个个不凡。”
姑娘道:“松陵地方小,妖魔鬼怪,世家大族全聚集在那,都出现在她身边也不稀奇,那咱们……换人?”
“先去查查他身份,陆昭歌不可能留一个妖鬼魔物在身侧,那人必定来历不小。”
姑娘道:“有他在,咱们是否无法动手了?”
女子一寸寸扫视镜中如画的姣好容颜,很是满意,道:“那便等吧,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阵?杀她,不急。”
“是。”
***
连着多日赶早启程,这天黄昏,四人总算落脚白城。
在原先住过的客栈里找到霍天时,昭歌怔了下,一别多半个月,有变化的好似不止尹世霖一人。
她的师兄,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去了趟凤峦城,她虽除掉了春深,又见识过冯娥这个手段毫不亚于况英的女人,其实仍留在原地,往前走的,反而是他们。
对视半天,霍天先笑了,这一笑,才算露出几分熟稔的亲切:“瞧什么呢,不认识我了?”
昭歌也笑了:“没什么,师兄,你会完朋友了,怎么没去找我们?”
霍天道:“前两日才找到,见完了,猜你们快回来了,就没去。”
他缓了好些天,才从沈香寒死亡的事实里抽离出来,回到霍天这个身份中,实在不想去凤峦城应付他们,此行,他本就不是来除妖的。
昨日,钱九爷递来消息,在大雍北端流放的霍骁,于去年,病故。
他被流放的缘由,霍天能猜到个大概。
霍骁举家搬迁,远赴千山万水来到大雍,不是随意挑选的地方,先前身为凉州官员的他,多年来,暗地里始终在充当大雍的探子吧。
东窗事发,被东虞朝廷察觉,他才带着家眷匆匆回到大雍,乞求庇佑,没想到,叛徒的下场在何处都一样。还连累沈香寒也死在这异国他乡。
昭歌犹豫道:“那你为何不大高兴?”
霍天随意道:“在这里待烦了,想回去。”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回松陵,牵挂十数年的事解决后,还有更多的疑难接踵而至。
他怕了。
怕知道最终结果。
昭歌显然不懂他的口是心非:“我也是,那我们明日便走。”
“嗯。”霍天按了按袖中荷包,下次再过来,他能带沈香寒回去吗?
娘,等着我。
***
停留大雍的最后一夜,昭歌又失眠了。
睡不着,没见到梦里那些熟悉了的面孔,她不大习惯,起来推开窗,外面一片黑,她旁边几间屋子里都还亮着灯盏,似黑色海水里飘浮不定的火苗。
尹世霖的奇怪变化搅得尹惊舞惴惴不安,两人是各怀心事,师兄也有事瞒着她没说,那雪夜呢?他为何也睡不着?
尹惊舞对她提过,她去巫女祠那夜,雪夜也出去过,直到天亮才回来。
看来,大家皆有了各自的秘密牵挂。
昭歌叹了叹,倚在窗台上仰起头,北地的夜空辽远冷清,一轮孤月悬在天边,洒下的月光透着寂寥。
到白城后,那莫名的被窥视感终于消失了,可她心里并不放松。
此次出来,明里只除了春深一个妖,暗地里却如陷入暗流,总觉四周乱石汹涌,让她惶恐。
究竟为什么……是他们来了吗?
在她一如既往提着斩妖剑奔波找寻时,那群孽妖,已经潜伏在身边隐秘处,准备对她伺机而动了?
“昭歌。”
耳边突现轻唤,昭歌吓了一跳,转头望去,隔壁的窗开着,雪夜立在那里,目色沉静,柔和,不知看了她多久。
昭歌道:“还没睡?”
雪夜道:“门外有人经过,吵醒了。”
这样临窗对视,距离不远不近,触手可及,气氛微妙,昭歌拢了拢衣衫道:“明日返程,我不想太赶,到松陵,可能要走一个月。”
算算时间,回去也快到夏日了。
雪夜没异议:“好,左右无事,你和尹姑娘他们谈的如何了?”
来白城的一路上,尹惊舞他们还是在相互避着对方,同行起来,挺让人难受的。
昭歌瞟眼尹世霖的房间,道:“不怎么样,我感觉,眼下这平静的日子,没几天可过了。”
凉夜,冷月,白城万籁俱寂。
她的话让雪夜心跳陡然变快,静默一阵,他道:“昭歌,我……”
昭歌知他酝酿多天了,好奇道:“什么?”
雪夜望着她道:“我想说,一条路,若明知尽头是悬崖绝壁,你还会走吗?”
昭歌回顾他,察觉到他的忐忑,这平静的话语下含着浓烈隐秘的情感,她认真考虑下,道:“应该,会的。”
雪夜攥了攥手:“为什么?”
昭歌道:“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尽头有什么,我都会走完的,哪怕注定摔得粉身碎骨,我也会竭力搏一搏,以自己想要的姿态摔下去。”
雪夜道:“可若……”
再说一句,就要瞒不住了。
他掌心浮出层冷汗,昭歌先声道:“你不用告诉我的。”
雪夜一愣。
昭歌笑道:“你知道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未后悔过,将来也一样。”
“我不想看着你……那样。”雪夜含糊其辞。
昭歌倒看得开:“凡人不比神仙,命终有一绝,既如此,又何必纠结。”
雪夜的目视下,她示意他安心:“你若看到了结局,记得藏好些,别让我知道,前面的风景,人事,无论好坏,我都想凭着斩妖剑自己去经历,毕竟这是我的人生,选了,便要义无反顾走下去。”
雪夜心间一酸,却也笑了:“好。”
她若不后悔,不怕,他亦然。
反正,她走得再远,他皆会在地府等她,等着他们的重逢之时。
“花魂国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雪夜想起了邢炎武。
昭歌道:“我打算写信给静乐公主,这事需得引起荣州的重视,由他们出面探查才行。”
凡事未雨绸缪,不然等花魂国彻底壮大,便来不及了。
雪夜道:“你觉着,花魂国会攻打中原吗?”
昭歌道:“瑞露说的话有理,但人会变,近年,他们对中原无意,说不准换一任国君,又会改变主意,且瑞露是站在凡人的位置上说的,那花魂国的妖呢?他们就甘心终生被困岭南为人折磨驱使?若有天他们揭竿而起,反了花魂国,下一步,必是要破通天壁攻打中原争夺地盘了,那些妖要是过来,只会比千年前更血腥残暴,无人能敌。”
“另外,我隐隐察觉,如今,天上或许没有神仙,愿意再为凡间竖起一道通天壁了。”
可想来日通天壁碎,将会三界大乱,生灵涂炭。
昭歌想象那场面,竟莫名泪目。
好在,那个时候,她是看不到了。
雪夜道:“昭歌,你要相信,你绝非孤身一人,百年后,千年后,凡间会有人承接你的志向的,你所走的路,没有一步是白走的,他们会看到的。”
昭歌由衷笑了笑。
那样的话,她也会更加义无反顾,坚定向前吧。
前路未卜,她可以倒在途中,但绝不能死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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