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曲府院中有人回来了。
灯盏亮起,来人屏退下人走进主院,步伐轻捷又略显急促,到厢房前,窝在门边睡了许久的猫儿被惊醒,眼眸还未全然睁开,便从地上窜起来急速往后一跳。
显然对来人很是戒备。
来人瞥下它,上台阶推开门:“若言。”
待他进去,合上门,猫儿才收起方才的模样,打个哈欠,伸展四肢拉长柔软的身子,抻起懒腰来。
屋中,祝若言坐在案边磨着墨,面前摊着幅尚未完工的富贵牡丹图,她忆起在下城的所见所闻,随意说与曲流觞听:“我今日去的时候,下城内正闹妖呢。”
背对她往杯中添水的曲流觞动作一顿,须臾,搁下壶道:“什么妖?”
祝若言道:“据说是个从山里出来的花妖,在下城中藏了几个月,害死了许多人,官差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连衙门都放不下,昨日,下城守将与七八个捉妖师一路追寻,才在城外堵住她,伤了不少人才将她擒住。”
曲流觞:“是吗。”
祝若言道:“他们还说,斩杀那妖时,现场一片血腥,天昏地暗。”
“天昏地暗?”曲流觞笑起来,“若真是那般,为何咱们这里什么也没有瞧见,昨日一整天都风和日丽的。”
祝若言也觉这传言有夸大之嫌:“还有人说,那花妖美若天仙,在城中四处勾引杀害男子,临死之际,还有一爱慕她的痴心男子协助她逃走,二人被当场抓住时还难舍难分,见那捉妖师要杀掉那妖,那男子还冲上去欲与之拼命,说得绘声绘色,每个人口中的描述却都不一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停下笔,渐觉心间怅然:“他们说这些事时,或嘲弄或挖苦,可我想,妖一旦修炼成形,便有了凡人的容貌,七情六欲,身处这红尘中,偶尔与凡人生情也属正常吧,可在他们眼里,这好像是什么肮脏离奇,大逆不道的事。”
曲流觞紧握壶把的手无端抓得很牢,离神时腕间一抖,滚烫的水刹时溅到手背上,他拂去,只觉皮肤上火燎般的疼瞬间漫进心底。
祝若言犹未知觉,毛笔继续勾勒花型:“那妖杀人是有错,可他们偏偏只盯着她与凡人相恋一事大肆讥讽贬低,实在是无趣得很。”
身后一热,是曲流觞俯下身伸出双臂环住了她,他贴上她脸颊蹭了蹭,听祝若言轻柔一笑,神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灰暗下去。
“你这半月来三天两头跑出去送画整日不归,这回来了,也是埋在案头画画,瞧也不瞧我。”
他委委屈屈说完,祝若言安心靠在他怀里:“有这么久吗?”
“当然有,”曲流觞抱住她,手扣得很紧,“近日不许出去了,在家陪我。”
祝若言望眼面前的画纸:“可是……这画得尽快画完送去,我答应你,等这几日忙完便好好陪你。”
曲流觞急了,夺下她的毛笔:“没有可是。”而后托起她下巴亲上去。
半晌他松开她,祝若言脸红成一片,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叫人打横抱起。
二人身影进内室时,窗外响起几声猫叫,一抹雪白的身影跳上紧闭的窗台,不安地来回踱步。
……
一觉苏醒,已近午夜。
曲流觞替祝若言掖好被子,披衣下床,到外面桌前倒杯水,手指至于杯上,指间一抹流光化为飞烟融入水中,清水透出些微淡绿的色泽。
他端着水回到床前,轻唤道:“若言?”
祝若言睡得正熟,低低哼了声,未醒。
曲流觞抚下她脸颊,指头扫过她眼睫,温柔道:“乖,该醒了。”
祝若言紧闭的双眸很快睁开,眼神呆呆的,没有聚焦,他扶着她坐起,将杯子递过去:“给,喝了吧。”
杯沿贴上唇,祝若言顺从张口喝完杯中水,又缓缓合上眼,蜷缩下去平稳入睡。
曲流觞细细擦去她额角零星的汗,满目皆是柔情,旋即想起什么,神色又瞬间冷了。
拉过被子再度替她盖好,出内室时,桌上有团雪白的东西正在酣睡。
曲流觞望眼窗户,先前关好的窗扇歪着,露了条缝,想是被这猫硬生生挤开的。
他伸出手,想摸摸它。
还未触上,睡着的猫陡然转醒,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翻身起来对他狠狠呲起牙:“喵——”见他没收手,毛发霎时高耸,前爪抬起,险些就要挠过来。
曲流觞撤了一步:“别叫了。”
那猫吐下舌头,站起来飞身窜上房梁,趴在上面冷冷望着他,垂下的细白尾巴来回抖动着,显露着不安。
曲流觞搁下杯子,觑眼它,掀起帷帐回到内室。
这只名为小雪的猫,是祝若言两年前嫁给他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平日很是乖顺听话,也极其灵敏聪明,府里无人不喜。
只是,这猫到谁手里都十分温驯,唯独见他如见了仇人,总是龇牙咧嘴,无论他如何示好都不与他亲近。
听到小雪在房上叫了几声,曲流觞叹了叹,转过身去,将背对他的祝若言揽进怀里。
窗外骤起劲风,撩动院内树枝丛叶沙沙作响,淅沥沥,幽幽瑟瑟。
曲流觞闭上眼,在风声里梦回了万顷竹林,碧海连天的幽篁山。
每年阳春五月,东南风起时,山中连绵多日,都充斥着风动竹林,摇曳不绝的簌簌声。
想自己离开幽篁山,也有三四年了吧。
一年前,幽篁山处的叶精灵曾带着灵均的口信找过来,问他何时回去。
叶精灵来时,他正与祝若言在院中作画——那时,塘中荷花开得正盛,祝若言凑巧穿身清凉的绿衫,袅袅娜娜,好看极了,他心心念念,提出要以她为蓝本,绘制副美人初荷图给她瞧。
祝若言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把毛笔给他,自己提裙在凉亭内摆着姿势端坐。
他对着她的模样画了几笔,忽然起了坏心,不动声色继续画着。
等到画作完成,祝若言捶着僵涩的腰背满是期待地走过来:“画得如何?”
他笑:“保证不输你的画技。”
见到他的画,祝若言脸一下变了。
那画上只有大片莹莹的荷叶,哪里有她半点影子?亏她还在那枯坐了大半个时辰。
他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气得素来文静的祝若言抄着毛笔撵着他跑了半个院子。
闹到最后,她捶着他胸膛,气呼呼道:“你坏死了。”
他抱着她刚哄几句,天边有团绿茸茸的东西在云中忽闪一下,引起他的注意。
看清后,他的笑戛然而止,低头对祝若言道:“若言,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莲子羹。”
祝若言还有些气:“我才不要给你做。”
他轻抚她鬓发:“为夫向你赔罪,我不该捉弄娘子,好不好?”
祝若言道:“不行,没有诚意。”
他笑说:“那,往后三天,你作画,我在旁为你磨墨?”
“这还差不多,”祝若言总算笑了,“那你等着,我现在去。”
待她离开,他确信四下无人,朝那团等候已久的叶精灵道:“下来吧。”
叶精灵在云端翻滚几圈,挥动翅膀落在他掌心,胖乎乎的身躯上冒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出口便道:“流觞,灵主问你何时才回幽篁山。”
听到这话,回忆的关窍被击中,那些封存的记忆重又涌现出来,曲流觞闲适的心情悄然消散。
呆怔着抬头,他面前,塘里荷花正随风盈盈舞动,满园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池边留有祝若言的画架,桌案上搁着果盘纸砚,盘中有她为他准备的葡萄,果皮上尚凝着晶莹的水珠,砚中墨水已干,一角下压了张叠起来的画,被风撩开,画上的人,赫然是他,眉眼俊朗,线条流畅,一气呵成。
这两年里,祝若言暗地里画了无数张他的画像,都藏起来不让他看,说要等到暮年时拿出来慢慢欣赏。
他常笑她,他人都是她的,她又何必苦苦收藏那些画。
她说,最珍贵的东西,只有画下来,才永远不会遗忘。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院外长街上,人声喧嚷,不是传出时断时续的悠远蝉鸣。
这是个漫长平和的夏日。
而此刻,叶精灵的话令曲流觞想起,他原是不属于这个凡世的,在这里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有期限的。
像躺在绵软暖洋的草地上安心晒着太阳,忽然兜头被人浇下桶凉水。
他安逸的心境也逐渐结冰,冻成片苦寒死地。
“我话已带到,需要听到你的回答。”叶精灵久不见他回应,在他掌中蹦了两下。
他道:“你回去告诉他,我情弦未过,还得再等些时日。”
“情弦未过?你不是已经下山很久了吗。”叶精灵只负责传信,没有多问,疑惑下飞身隐入云端。
曲流觞负手独站庭院内,不多时,空中飘来大团厚沉泛灰的浓云,渐渐挡住正午时高悬长空的灿阳,阴影一寸寸自墙檐处延伸过来,笼罩着他,又往池边移去。
——其实,他的情弦早断了。
他多次的推脱,灵均应当能明了吧。
幽篁山什么都好,可是,那里没有他爱的人,只要有机会,他都想在她身边待着,永远不离开。
打算的极好,这一年来,也相安无事,可谁能想到,这素来安稳的巫溪城,会莫名其妙出现个花妖。
晚间听祝若言提及时,他简直如遭雷击,又仿佛被人猛推一把,整个人坠到深不见底的悬崖下。
花妖一事闹出如此大的阵仗,那下城内,此次都不知来了多少捉妖师,凭他掩饰的再好,又能瞒多久。
说到底,饶是修炼的再久,他也不是真正的凡人。
难道,这侥幸得来的与她相守的日子,将要到头了吗?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幽篁山去?
祝若言均匀的呼吸近在耳畔,曲流觞抵住她削弱的肩膀,感受着她的体温,明知她听不见,还是道:“若言,我不想走。”
往后的日子,恰如掌心的细沙,会一点一滴从他指缝里溜走,而他只能紧紧握住,用尽全力攥着手,让它流逝地慢些,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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