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流觞在上城外找到灵均时,青枝仍旧没在他身边。
没有灵均看着她,曲流觞总是不放心,那个疯子,不知又跑去哪里胡闹了,真是让人头疼。
“她没去找你吗?”灵均问。
看来,青枝还没有告诉他他二人之前的冲突,若他知道,绝不会这般平静。
曲流觞有求于他,也没多说,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便步入正题:“你可知,妖该如何做,才能与凡人生出正常的孩子?”
灵均刹那间瞪向他,想自己先前觉得他疯了,还为时尚早了点:“曲流觞,为了她,你当真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反应,给了曲流觞几分希望:“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
灵均冷冷道:“你想多了,我不知,与凡人生孩子?呵,你与她成亲不够,还要与她生孩子,我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妖,不是人!”
本着良好的修养,灵均哪怕再匪夷所思,话也说得郑重其事,否则,他真想骂醒曲流觞。
曲流觞沉默许久,身影埋没在漆黑的夜幕里,透出明显的颓丧:“出了幽篁山,有了牵挂,我才发觉自己太弱了,有很多事情无法左右。”
灵均道:“你过了情弦,本就无需再陪着她,偏还要与她成婚,横生枝节,怪谁?”
曲流觞勾下头,笑容凄迷,是啊,一切都怪他,是他舍不下她,妄想与她长久,才硬要留在这不属于他的凡世。
人妖殊途,自古如此,他贪恋盼望的,终究难以长久。
他说:“我至多只能陪她几十年,便是有了孩子,也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往后,我依然会回到幽篁山的,只在这几十年里,我希望她幸福,不想让她为任何事伤心。”
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简单随性的少年,现今也有了自己的牵挂,灵均看着曲流觞的转变,内心有说不出的酸涩,他们作为这世间难容的妖,能生于幽篁山,已是占尽了所有的运气,可曲流觞,明明有如此好的资质,却偏偏爱上了最不能爱不该爱的凡人。
妖与凡人的爱情,难如登天,从来就没有不苦的。
真是自讨苦吃。
曲流觞道:“你当真不知吗?你若不知,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执着如斯,灵均怒问:“放下她就那么难吗,这些凡夫俗子究竟有何处值得留恋?”
曲流觞道:“若让你放下青枝,你可愿意?你痴恋她几百年,不也与我一样?只不过,你比我幸运罢了。”
幸运的是,灵均爱的人是青枝,他无需顾忌所谓的天道,更能与她天经地义长久相伴,而他与祝若言在一起的时光,是过一日少一日,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暴露在阳光下,被千夫所指……
“我只是想,几十年后,凡人寿数一尽,若言她终会离我而去,这世间有关我二人的,怕也终究剩不下什么了,若能与她有个孩子,至少能给我留下些念想,不至于往后千年,我唯有孤自一人,空守一堆回忆。”
灵均心间有些微刺痛的感伤。
叹息一声,他犹豫道:“你等等。”
曲流觞停住步子,听他沉声道:“玄净丹。”
“玄净丹?”
灵均顿了会儿:“这个法子,我实在是不想告诉你。”
可他还是开口了,罢了,整个幽篁山只他一人偶然得知,而他凑巧又来了凡间找曲流觞,曲流觞,也恰好想与凡人有个孩子。
一系列的巧合,都是命。
“此法,是我从另一个妖那得知的,二十多年前,我曾离开幽篁山外出云游过一段时日,某次途径临江时,凑巧在那里碰到个同类,是个云妖。”
云妖?
云里还能生出妖来?
曲流觞望眼夜空,见黑蓝的空中恰巧飘着一两缕薄薄的乌云掩着月亮,很是奇异,道:“世上还有这种妖?”
灵均道:“是,你可曾听过一句少为人知的传言:‘凡间天空中出现的浩渺云层里,住着孤独的神明。’相传凡界之上,仙界之下,还有个隐匿在无边云层里的国度,叫‘云莱国’。”
“云莱国不与三界通,只在每次雷雨过境后,有阴云雾气缠山之际,国中的神仙才会借助云层的遮掩,悄悄乘云下凡落在山中。”
曲流觞道:“从未听过。”
“云莱国确实悠远神秘,少为人知,在凡人的传说中,他们国中住的是神明,但在我们妖类的说法中,云莱国中住的还有妖,那个云妖霄露,怕是与云莱国有些关系。”
“我遇见她时,她盘踞在东虞临江城外一座大山上,将那几十里山峦遮蔽多日,致使山间黑云压顶,瘴雾弥漫,草木尽数枯萎,百兽惨死,影响到百姓的生活,引起极大的动荡,不过当时,似是建安十二年,东虞大半捉妖师凑巧外出清洗妖邪,临江城防守空虚,她又法术高强,一时无人能敌,我偶然路过当地,想我活了这千年来从未听过云里也能生出妖来,故心生好奇,悄悄进山想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曲流觞亦生了兴趣:“你见到她了?”
“她法力强于我,我一进山便被她发现了,她很生气我擅自闯入她的地盘,到我道明来意,知晓我与她是同类,她才放过我,甚至还邀我在山中游玩。”
“她长什么样?”
灵均眼前立时浮现那人的音容笑貌:“一身白衣,姿容胜雪,性子倒是与青枝有些像,单纯恣意,我行我素,兴许之前,也活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她说,她下凡来只是因为凡间好玩,落在那山里,将那山野用云雾罩住,也是觉得这山间清新润泽,是个好地方,她要在那里住下,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似乎浑然不管自己占据的地方是凡人的地界,而那些凡人已视她为孽妖,拼命在想法子要除掉她,我提醒她小心,凡人没有她所想的那么弱,她不以为意,自信他们打不过她,还说她有件法宝,只要启动,这山中会生成世间无人能解的强大结界,没有一个人能踏足进来打扰她。”
听来,这云妖确实胆大,占凡人地盘就算了,偏还要挑捉妖世家林立的临江城,这与公然挑衅整个捉妖界有何区别,曲流觞问:“后来呢?凡人当真拿她没办法?”
“怎么可能,她法术高强,可东虞捉妖界百年来纵横四国,不会那么好对付,何况她都上人家门口叫板了,那些凡人岂能容忍,后来,她还是死了。”
“死因,似乎是与一凡人生情,耗费自身七百年功力运转出一颗‘玄净丹’,为那凡人生了孩子,因此妖力削弱,被松陵一众捉妖师联合斩杀,骨头都烧没了。”
没料到是这般残忍凄凉的结局,曲流觞心暗暗一沉。
灵均忆起那云妖,亦格外惋惜:“妖与人之所以生不出凡人,正是因你这身妖脉,与凡人结合的话,血中的妖气会遗留给孩子,而‘玄净丹’可净化掉孩子体内的妖气,以保生出来的孩子是正常的凡人,这法子也是她告诉我的,只不知是出自云莱国,还是她从其他妖那得知的,当时她当作笑谈说与我听,还放言说世上没有甘心耗费妖力只为与凡人生孩子的傻妖,岂料最后,她却这么做了。”
他至今仍旧猜不到,那个将高傲克进骨子里的云妖,究竟爱上了谁,才会让她愿意为他生孩子。
能为那人生孩子,她必然是爱惨了他吧,可最后却因为他,得到那样的结局。
曲流觞:“那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呢?还活着吗?”
“不知,她死之前我便已离开临江,这些事还是后来听闻她的死讯,我返回临江,从当时混乱的局面里,自那些人的议论中拼凑出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得而知,那会儿由她引起的动荡才堪堪结束,临江遍地都是捉妖师,我也不敢久留,我想,那个孩子,多半被那些人视作孽种除去了吧,他们不会允许这种妖邪的血脉存活下来的。”
她便是用了玄净丹,生下个凡胎又如何?玄净丹可以净掉那孩子半身妖脉,却净不了世人心里山一般根深蒂固难以消解的偏见。
妖邪之子,哪怕真身为凡人,也不可能像所有凡间孩童一样安然长大。
若那孩子真还活着,如今应该也成人了,只不知,他或她,会长什么样,活得如何,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
曲流觞:“那她爱的那个凡人是谁,事发后,也随她死了吗?”
“不清楚,后来等事情完全平息,我又回去过一次,却发现,有关她的事迹,临江再无一人提及,根本找不出她到底爱上了谁。她当时在临江造成的动乱极大,不应该连一点记录都寻不出,我猜,这事八成是被人有意压下来了,为了避免世人议论。”
“除去这么厉害的妖,他们为何要掩饰?”
灵均讲出自己的思量:“没错,擒获这样的大妖,放在往常,捉妖界必会大肆宣扬用以震慑妖邪,可那次他们偏偏隐瞒下整件事,很不对劲,我想,许是因为他们除去云妖的手段并不光彩,故此不希望被更多人知晓谈论。”
“怎么说?”
“我曾做过种猜测,云妖她八成是被那些阴险的凡人算计了,她爱的那个凡人,说不准便是捉妖界派去的,否则当时临江百姓皆知她身份,对她多畏惧憎恶,哪个凡人还有胆量靠近她,甚至与她生情?或许是那些人见强攻打不过她,便故意诱她对凡人动情,待她深陷情网难以自拔时,再诱她结出玄净丹为凡人生孩子,她涉世未深,便着了那人的道,消耗了自身七百年功力,结果,面对捉妖师的讨伐,自己再难自保。”
比起心思深重的凡人,妖虽强大,却单纯的多。这也是凡人的强大之处,有时要除掉妖邪,并无需在武力上完全取胜。
曲流觞记起先前他问及昭歌与惊舞时,她们并没说过这件事,那云妖在二十多年前掀起过风浪,按理捉妖界必会有所记载,她们出身捉妖名门却不知此事,看来这事当真是被人有意封锁了。
捉妖师除妖邪本是天经地义,可他们故意瞒了下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
灵均看向他:“结一颗玄净丹,需要耗你七百年修为,流觞,你修炼至今,又有几个七百年可以耗费?只为区区一个凡人,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
静滞良久,曲流觞抬起头来。
“你先告诉我吧,我……会自己好生思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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