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离开这个王宫。”他说。
我一惊，将手缩了回来。因为冰冷的魔法气息几乎在他指尖噼啪作响，他难道不会控制自己的魔法？或者是，他不是在恳求我，而是在威胁我？
“能自由进出这个王宫的，大概只有老师你了吧。”爱兰汀柔声说，把手收回袖子里，似乎丝毫不介意。“父王从不批准我们只身出宫。”
我清了清嗓子：“殿下想要出宫——是为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白色的睫毛。“因为我母后在外面。”
我问：“先后殿下……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他悲哀地一笑，抿嘴，然后低头看向毫无瑕疵的桌面：“这么说，老师你也是那些人之一了。”
“那些人？”
“那些用真相蒙骗我的人。”
我蹙眉：“不，殿下，我向你保证我没有……”
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我。“老师，已经够了。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求之不得，我心想。我按照刚才的计划，在他对面坐下，拿出我手写的课本——用蓝紫色幻墨书写，漂亮的花体，带干枯花朵的纸张，细细绳子的装订——但是他的话，像是燃烧的干冰，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散发出冰寒。
真相？
什么是真相？
***
等我从爱兰汀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黄昏。课上的相当顺利。我不是第一次教学魔法，而爱兰汀的基础也非常好。只不过他对我的态度——那种轻微的漫不经心的失望——还是让我既困惑又深感无奈。
我决定从宫殿外侧走到我自己的房间。
从进入宫殿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还没有走到过户外。基于山顶的王宫外景应该是非常美的，我又没有身负和国王王后共进晚宴的职责，所以尽可以一直在外面呆到天黑。或者说，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坐在山丘上，坐在皇宫的巨池前，坐在草地里，看夕阳渐渐沉落，感受干枯了百年的甘草的气息。
这些草既不生长，也不变绿，更不消亡。
它们似乎也是一种执着，执着地存在着，执着地不离开。即使存留在这里也只有它们的尸体和根须。百年以来，王宫所处的山顶没有任何植被。但百年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一些在魔法市场流传、没有别销毁的名画上，还存有着白发皇族来到这座山上之前的风景：芭蕉树，灌木，动植物，绿树成荫，夜晚的萤火虫像是——
像是从我背后传来的火光一样。
我蓦然回头，看到一个纤长的身形手拿提灯。
一个声音，温热湿润如少年的嘴唇，说道：
“呀，这不是皇室教师殿下嘛。”
瑞德——或者，猩红占星师，正遥遥站在我身后，依靠在王宫的大柱下方。
他明明距离我很远，但莫名其妙地，他的声音却近在咫尺，几乎在骚挠我的脖颈。他穿着厚重的镶着白边的丝绒红袍，袍子半敞开，露出里面的衬衣。我心想，这样温热的夜晚，这个人为什么身着如此厚重？他身上有种让我觉得诡异的地方，和上次见面一模一样——但他绝不是不美。他身上裸露出的每一处，脸庞，颈，锁骨，还有长袖下微微露出一个小边的手——都白皙异常。那种带水质的轻透的白皙，我看得到他手背上细细的青色血管，不知为何觉得很吸引人。他的皮肤像是吹弹即破。
“占星师阁下。”我轻轻点了点头，看向我身边的草地，“要来一起坐吗？”
瑞德微微一笑，“当然。”然后走过来。他坐到我身边的时候，动作既有女人的优美也有男性的敏捷快速。他依然微笑着，细长的蜷曲的睫毛下垂。说实话，我一点都没想到像他这样——怎么说，高贵——的人会这样席地而坐。
但是他盘着腿，纤长的靴尖相对，显得有些顽皮。
“觉得这里很美？”他问，转过头，注视着我。
我的心，像是被鼓槌狠狠敲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
蛊惑人心。
“你可能已经习惯了。”我说。
“什么？”他几乎是随意地问。
“这一切。风景。夜晚。你自己。”
“哦？”他扬起了睫毛，“听起来你觉得我是个很老派的贵族。喜欢和人闲聊的那种？”
“唔，难道不是？”我反问，假装坦率，“可我以为你就是来和我聊天的？”
“也算，但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他像是一下子兴致阑珊，“我是为了那孩子而来的。”
谜语。又是谜语。
“哪个？”我静静问。
“猜不到？”他问。
我摇头：“我已经见过了三位王子殿下了。威廉姆，爱兰汀，科拉……”
“小爱。”瑞德说。“我以为很容易猜，毕竟，那孩子身上的异常很明显。”
“爱兰汀殿下？”
爱兰汀。异常之处。哦，当然了。“他想要离开皇宫。”我说，“为什么？”
瑞德问：“只是这个吗？他没有提到他的母后？”
我想起来了：“不，他提到了，他似乎以为他的母后还没有死？”直接说皇族的死亡，不是什么尊敬的事，也不太吉利。但我还是说了，瑞德似乎不是那么在意的人。果然，他只是摇了摇头。
“他精神不大正常。”
我大大吃了一惊。爱兰汀？精神不正常？哦，其实我早该洞察到；但是他的样子太过真实太过柔软，让我模糊了现实和精神世界的边缘。我坐在原地，周身有点麻木。他的蓝色眼睛。他雪白的睫毛。他身上冰冷但是细腻的气息。他的手。
这么说，老师你也是那些用真相蒙蔽我的人……他如此说道。
不相信真相的人，十有**都是疯的。艾尔莎的母亲从前总是这么说，看来她说的是真的。
但是。我微微一扬眉，看向瑞德。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你在想，是否要相信我。”瑞德柔声说，然后叹了口气。“但没有必要。这个皇宫里想要对他不利的人太多了，我不算是个威胁。而且那孩子对我来说，是像是自己的弟弟一样的存在。先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面，他又厌恶他的父皇，也只有我能够真正接近他……”
“你为什么要接近他。”我问。语气很果断。
他凝视了我几秒。“我很高兴你能这样为他着想，老师。但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哈，”我笑了，打趣道，“你喜欢他？没什么好隐藏的嘛，毕竟他是个美人。”
然后我感觉瑞德僵住了。
我也僵住了。
难道是真的？
还是说——
“我有喜欢的人，但当然不是爱兰汀。”过了好久，占星师低声说。
这个回答让我很意外。有种东西似乎像是一团黏土，让我想要揉捏，重塑，发泄。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皇宫里，谁喜欢谁重要吗？真的重要吗？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珍重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出喜欢一个人这种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
“时间到了。”瑞德站起来，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下次再聊，老师。”
他的身形就像是一股灵气，轻巧地一扭身，迈步走回了宫殿。我还从没有见过谁这么直白地拒绝一个话题，不由得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然后似乎预料到我在看他，他回过头来，朝我微微地狡黠一笑。刚才的僵硬和沉重被这笑颜一扫而空。
不知为何，我的目光从他的脸庞上向下，移到他的胸口。
我以为，一个用那般语气说自己有爱人的人——他的心一定是被填满的。但是不，当微凉的风吹起他的衬衣时——是一种极度不服贴的空旷。空荡荡的。我似乎都能看到他纤细的苍白的一根根胸骨和肋骨。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大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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