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沐风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谁知推门而入的只是一位穿蓑衣、戴斗笠，佝偻着的老人。
“老人家，这是您的屋子吗？”沐风谨慎但有礼貌地问道。
老人并没有答复他的问题，只是低着头走进屋里，也不管沐风是否占了他的位置，将背后的木柴卸下。
他随手抽了几根出来，放置到被熏黑了的灶台内，再用火石引燃，几点火星溅落，很快就有橘黄色的火光燃起，给屋内增添了一份暖意。
“坐吧。”老人拉来一张木凳，示意沐风坐下。
沐风道了声谢，有些拘谨地坐下。
两人就这样相对坐着，沐风不知该从何开口，老人也不多作什么应答，只是等火烧旺了后，起身去倒了壶水放在火上加热。
铜壶加热后，水蒸气顺着壶嘴和壶盖上的小孔往外冒。
老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水汽蒸腾消散，直到沐风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想请问一下关于……”
沐风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老人伸手打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老人的话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飘散在空中一般，“可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啊？”沐风有些不解老人的话语是何意。
“嘟嘟——”
沐风还在思索的时候，传来了水烧开的声音，老人起身，提来水壶，用竹筒做的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沐风。
沐风接过杯子，老人的声音也随着传来。
“第一次接触傀儡是在什么时候呢？我也记不得了啊……”
老人仿佛回忆般的呓语，细细传入沐风耳中，同手中水杯腾起的雾气夹杂在一起，在他眼前交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那时我还小，作为木匠家的孩子多少也学得一手好木工，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些……”老人的话语穿过雾气传入沐风耳中，但沐风举目四顾，四周已尽是一白。
“笃笃笃——”有阵阵敲击的声响传来。
雾气逐渐变得稀薄，沐风看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不同于之前木屋的场景。
“这是……又换了？”他带着些许讶异地察看起周围的景象。
有些空旷的院落里，不到半人高的幼童坐在一角的大树下，方才的声响就是他手中的动作发出的。
他的父亲作为村子里唯一的木匠，他生活中最常接触到的便是各种木料和工具，平日里忙碌于木工活计的时候，便让他独自在树下玩耍，所幸幼童似乎本身对于木工有着自己的一份天生的热爱。
即便还不能很熟练的运用手中的器械，只是自己在拿着工具敲敲打打，但偶尔做出了一个什么四不像的东西，大人也会高兴的抱起来调笑着说“后继有人喽！”
沐风试图靠近幼童，但伸出的手掌没有停滞的从对方身上穿过，仿佛这只是一段剪影，他虽然站在对方身边，但实际上双方并不处于同一段时间的河流里。
树木繁盛，花开叶落，沐风站在树下看着光影变幻，幼童转眼间就成长为了少年。
他此时已经能够熟练地做出一些精巧的物件了，父亲看着他的作品是总会发出喟叹。
但少年并不清楚父亲眼神中饱含着的复杂情绪，只是沉闷的雕琢着手中的木料。
日光炽盛，沐风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光芒之后，隐约明白了似乎可以自由行动了。
他靠近少年，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阴影，他抬头，澄澈的目光望向沐风。
“你有什么要打造的吗？”少年开口问道，手中是一方刚处理过的巴掌大的木料，“家父不在，如果有什么委托我可以代为转达。”
沐风看着少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对于这个奇闻任务的剧情有了大概的猜测，但是具体该怎么做他并不太有把握。
不过想起了之前同老者的问话，他心有所感，尝试了一下，果然，机关匣还能用。
他从机关匣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人，这就是傀儡的本体，为了避免自己的傀儡耐久耗尽和研究需要，他之前特意额外存了几个制式木人。
当然，激活之后是木人，没有激活的情况下只能叫做木偶。
“你可以做这个吗？”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木偶递给少年。
“抱歉，我们没……”少年虽然很好奇，但他们家里平日所制作的都是桌椅床柜等寻常人家常用的东西。
这个看起来就十分机巧的小人，显然不是他们所能做得出来的。
“你不用急着回答。”沐风竖起食指，立在唇前，轻“嘘”了一声。
他将木偶摆放在地上，五指微曲悬于头顶。
“你如果能做出这样的傀儡的话，我教你这个。”
话音落地，随着沐风食指一点，木偶也举起了手。
“啊！”少年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口中发出了惊叹。
但紧随其后，沐风手中的动作加快，木偶的动作也从滞涩逐渐变得灵活，旋转、跳跃，甚至做出了许多常人难以做到的动作，最后收尾还给少年抱拳行礼。
“这是怎么做到的！”少年问着沐风，但眼睛却离不开那小小的木偶，眸子里闪烁着光亮，十分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牵丝和傀儡本质上是两样道具，他想了想，偷偷将傀儡身上的牵丝解除，然后递给少年，此时的木偶没有经过机关匣的激活和牵丝的操控，只凭借着精巧灵活的关节，顶多算是可动的手办？
少年欣喜的接过，爱不释手，他尝试着学习沐风之前的架势，把木偶放到地上，手掌覆于其上。
“怎么……不会动了？”少年露出困惑的神色。
沐风看着少年，笑道：“这个是我的，你要先做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他才会听你的话。”
“好！”少年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欣然接下了这份挑战，自幼浸淫在各种木工活中的他自然不相信自己会做不出来，平日里那些只是太过于简单他没有什么兴趣做而已。
而沐风拿出来的木偶，无论是机巧还是趣味性上来说，都比那些朴素的家具好玩多了，少年心性，正是最循着自己的好恶来的时候。
就在少年开始细心拆解研究木偶的时候，站在他背后的沐风发现自己的十指逐渐开始变得透明。
“这个阶段结束了？”他若有所感，想开口提醒少年一句，但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作罢，任凭身形逐渐归于透明。
忙活到金乌西沉，少年回身望来，却发现之前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握着木偶，朝无人处大喊：“喂！我们说好的！等我做出来了，你要教我怎么让他动起来！不许不作数啊！”
少年清越的声音传出了很远，但没有回应，他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沮丧，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专注于手中的木人。
春去秋来，沐风依旧站在树下，看着少年一天天长大，逐渐成长为成熟的木工匠人。
比起信手拈来的家具器械，他更常坐在树下，看着手中的木偶出神。
更多的时间里，他潜心雕琢出了一具又一具，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木偶，他们错落而有序的摆放在最初那具的边上，从有些写意的造型到逐渐逼真，见证了少年技艺的进步。
但少年常常看着这些出自自己手中的木偶出神，即使做出了这么多，但他再也没体会到初见时的那份惊艳。
父亲见他将天赋荒废于傀儡一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让他出门去追寻自己的道路，趁他还算有几分力气，可以自己做活。
离开的那天刚好是春日，树叶葱茏，父亲背对着他默不作声，只是一锤一凿的做着一组柜子。
少年出门的那一刻，沐风想追出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直至木门阖上，他察觉到四周的环境也随之变得模糊。
就像是被时间染上了颜色一般，发黄风化，而后破碎成漫天碎片。
但转瞬之间，碎片又倒流向原处，重组成新的场景。
乍一看去还是之前的小院，但细细看去，背后的大树愈发挺拔，而小院里比之前多了许多半成或成品的家具。
少年的父亲看上去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在不甚忙碌的日子里，他更多的时间是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望天，眼神深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会从屋子里将少年曾经制作出的诸多木偶一一摆放出来，擦拭、晾干，再收回。
他偶尔会擦拭到一半时怔愣住，出神许久，而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春去秋来，小屋的门打开的次数愈发稀少，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打开。
沐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能凭借着叶落的次数估算约莫过了十数年，院子的角落里逐渐结上蛛网，爬上杂草。
终于有一日，有人敲开小院的门扉，沐风认出了那经历了风霜的面庞属于曾经的少年。
当然，此时已经只能称之为中年了。
他看向有些破落的院子和房屋，有些失神，继而丢下行囊，踉跄着冲入屋内，踏起一片尘灰。
他为了追寻儿时的梦，耗费了数十年的光阴，最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故乡，却发现天地间独余此身。
这些年已经经历过许多的男人并没又崩溃，他只是沉默着收拾起了屋子，从有些陌生的记忆里找出父亲曾经用过的那些工具。
追寻傀儡之道多年，手艺未敢生疏过分毫，他默默的下料，切割，题字，雕刻。
完毕之后将这套陪伴了自己父亲半辈子的工具装入箱中封好，埋入树下，立成了衣冠冢。
而后对着牌位用力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咚！”最后一叩几乎是砸在了地上，男人久久地不肯起身，只是不断耸动的双肩诉说着他内心的愧疚与苦痛。
夕阳西下，游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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