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挠挠头,说:“道统的内含,要准确又严密地解释,便是用故纸堆把我埋了也未必说得清。我只能大概地跟你说一说……”
分治以后,南边开宗立派的祖师们坚持“奉神明,诛邪祟,凡人飞升”,北边的祖师们却以为“道生万物,万物有灵,凡人胜于鬼神”。
一边是尊神驱鬼,一边是人胜万物,两边道心相异,后世的弟子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小饼干吃完了,心满意足。孟夜来叼了根稻草,抱着脑袋,在半坡似的屋顶躺下,宽慰雪若:“你瞧,‘尊神驱鬼’,那就是说南边的修士相信人比鬼厉害,比幽魂高贵呗。合欢宫虽不是南境正统的高门大宗,但地处南边,怎么能免俗呢?所以你看,那是他们自设的偏见,你又何必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雪若默然不语。
“你再看那粉衫少女的言行神情,我想她是个初出山门历练的小弟子,涉世浅,见识不深。这样的小孩子生长在宗门,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对于从小所学所闻的,更加不加质疑,反应这样大,也丝毫不足为奇,是不是?”
贺雪若听罢,捏着小饼干,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憎恶我们?”
这里的“我们”自然指的是和她一般,与人为善、不曾害人的幽魂们。
她低声道:“幽魂原先不也是人吗?”
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生前的日子,她还是贺府的小小姐,最喜欢托腮趴在窗边,看池塘边开得娇艳灼人的芙蓉。
那时候的贺家小姐,唯一的烦恼便是廊檐有镂空雕花,盛夏时分的烈日漏进来一点儿,唯恐灼伤了自己的肌肤。
那些快乐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以前,又像是昨天。
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将永世不见阳光。
贺雪若低头,声音轻得像烟,“阿拂,我原先,也是人啊。”
孟夜来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位置,靠得更近一点。少女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令雪若忍不住靠近。
少顷,忽听青裙少女认真道:“谁不会死?”
贺雪若一时怔忡,“什么?”
孟夜来仰头,笑得灿烂又明媚,道:“谁能不死呢?修士的寿元再长,也并非无穷无尽,他们也会死。”
“雪若,等到时候他们变成幽魂,咱们也去瞧不起他们!到时候,这些人拖着一缕残魂碎魄来找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医师救治,你就关门谢客,派小鬼通传,就说‘救不了啦,回去吃顿好的,等着魂飞魄散罢’。他们若是求告,你还得说,‘哦不对,好吃的祭品也轮不上你们,阴司的祭厉也没份儿,因为你们来得太迟了’。哈哈哈,这样想,心情是不是好很多?”
贺雪若原本心中郁痛,这种痛楚之深,人世间任何一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学问都无法宽慰。
贺雪若也仰头看天上的水,微笑道:“我还以为,阿拂你说‘修士也会死’,是要劝我……”
孟夜来莞尔,接口道:“劝你别这么想,别这么怨念?劝你众生平等,修士亦然,劝你从容放下?”
贺雪若赧然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孟夜来瞅她,又望天,叹气道:“雪若,你难道觉得我很笨?劝人善良,天打雷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难道不懂?”
雪若抽了根茅草,绕在指尖,愈发羞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幼年时,母亲教导她,女子须得温良忍让,这样才是好女子。被贺松拘禁之后,她则更加胆小顺从。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原来她可以不必善良,她可以睚眦必报。
她顺着孟夜来刚才的话想了想,虽明白这话插科打诨,自是好友为了安慰自己胡编的,但是这寥寥数语,画面生动,仿佛那些求爹告娘的修士残魂已经聚在了医寮之外。
光是想想,心头不觉前所未有的爽快。
孟夜来把叼着的茅草轻轻一吹,笑道:“你看,我这招叫‘精神预演术’,乃是跟乡间一位叫作阿秋的大师学的。精神先胜利一下,虽然没什么实际用处,好在贺姑娘赏脸,看起来还是有一点效果。”
“你还打趣我。”贺雪若原先只是勉强牵起嘴角,却不知不觉受到感染,真的笑了起来。
孟夜来拍了拍身边的茅草:“你这么正襟危坐的,一会腰就酸了。来来来,靠着舒服。”
贺雪若看了看她,身边的少女翘着脚,枕着手臂,大喇喇地仰面躺着,嘻嘻哈哈地笑,十分闲适舒服的样子。
可《女诫》说,女儿家要“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雪若迟疑道:“这样躺着吗?只怕、只怕……”
孟夜来一把把她给拉倒,“这样躺着,只怕你会舒服得想要睡着。”
两个少女并肩躺着,日落月升,头顶青萘河水荡漾,星星和月亮在水中碎成宝石蓝和乳白色的幽光,此起彼伏,层层闪烁。
索性,无论生死阴阳,不管今夕何夕,至少还有一轮月亮。
孟夜来忽然想到,“谢琅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偏巧这时候贺雪若说话了,带着点天真的八卦和好奇,“阿拂,你和谢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蓦地有人提到谢琅,孟夜来心一顿,好像心事被戳穿了一样,霎那间说话都没那么利索,猛地坐起来,胡乱道:“是啊……他干嘛管我,我想怎么样,管他什么事……他,他当然是任我怎么样都好……”
说到后面,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迷茫:谢琅对她自然是至矣尽矣,无可复加,也从不要求她如何如何,但是——也是她性格的毛病,做生意做久了,好像什么都要讲清楚算清楚似的,所以总是不能把这个“但是”按捺下去——但是,为什么呢?
孟夜来声音越说越轻,雪若的笑意却越来越大,一脸“别人家的糖才是最好磕” 的表情。
一直说这个,非得窘死不可,于是孟夜来火速换了个话头,“雪若,那合欢宗的小女修,你还想不想救她?”
贺雪若的声音缓慢又坚定,一字字道:“想,我想治好她。”
非但是因为这小女修是她的第一个病患,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此番心意,不由得病患左右。
得到这个答案,孟夜来亦不惊讶,拍了拍裙子,嫣然道:“好啊,那我们便回去吧。”
贺雪若又犹豫道:“只是,她这样怕幽魂,方才又被小鬼吓了一遭,恐怕不会再吃我的药散了。”
身边少女拍拍裙子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透出一丝狡黠,“不怕,我有办法。”
说罢,信手摸出一张纸无常,阴气抹过,对着那边的人大声道:“小白,是我啊,带几个阴司的兄弟来鬼市医寮。对对,有情况。”
·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甜儿醒来,眼前还是一片素静白幔——她还在这个鬼地方。
“吃药吧。”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端着药碗伸了过来。
苏甜儿咬唇,还是那个麻衣方帽的少女鬼。她的面容似乎比方才更加平静从容,只是她手中药碗里的“药”看起十分诡异——白色羹糊似的,散发着一阵奇异的奶香——莫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浆?
她曾听宗门内的教习老师说过,北境鬼域中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草毒花。愈是剧毒的鬼花,外表便愈是香甜无害。
是了,这一定是什么毒花毒果熬出来的糨糊。
苏甜儿的手暗自在身后捏了个护体诀,一捏之下,更加惊慌。
——此处竟然有法阵,阵法之强,竟然令人一点修为都用不出来。
现下她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凡人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那麻衣少女依旧没有多话,只淡声道:“吃药吧。”
苏甜儿再也禁不住,她双手掩面,哽咽道:“我落到你们手里,要杀便杀,要刮便刮,我、我绝不害怕。只求……只求你们留我一个全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是我的……我的脸。”
“程姑娘,你想死也不行。”又有人开口,却见一个笑嘻嘻的圆脸白衣少年忽然背着手,出现在床尾,“我们呢,还有话想问问你。”
“谁是程姑娘?”听到这话,竹床上的少女眼露一点愤恨,又有一点幽怨,还有一点不舍,切齿道:“我姓苏,合欢宫弟子,苏甜儿。”
“原来你不姓程啊,那这剑也不是你的?”那少年手中多出一把十分眼熟的长剑,“我看你昏迷时也抱着这剑,剑上刻了一个‘程’字,还以为你就姓这个呢。”
苏甜儿看着那柄长剑,剑鞘雪亮,映出一张哭得皱巴巴又浮肿憔悴的脸庞,不知想到什么,眼眶登时红了。
“欸,我还没问呢,她哭什么?”
那少年见她哭了,十分诧异不解,转头问身边的绿裙少女。
泪眼朦胧间,苏甜儿想起这少女。方才,她也是站在门口。
苏甜儿极是害怕,却忍不住心想,“这里果然是鬼怪的巢穴,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绿裙少女笑了笑,道:“小白,雪若,还是我来吧。”
少女笑眯眯地接过药碗,弯下腰,轻描淡写地道:“苏姑娘,你知道抹脸鬼吗?”
苏甜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听她慢悠悠地道:“抹脸鬼这东西,不谋财不害命,它的衣服、言语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时隐时现,来去莫测,常常出没于山川之间。与它擦肩而过的人会忽然栽倒在地,等扶起来,就会发现——啧啧,那人脸上五官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后半边的脑壳。苏姑娘,你说,可怕不可怕?”
苏甜儿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庞:“……”
少女贴近道:“有人看见过这鬼,据说是它最心爱的东西就是个装满石灰的大桶子,你猜这是为什么?”
苏甜儿:“……”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一旁那唤作小白的少年捧哏道:“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青裙少女的声音甜津津脆生生的,像脆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却是冰冷恐怖至极的话。
她悠悠道:“打开那个石灰桶,里面是一百多张它最喜欢的人脸,张张都是像苏姑娘这样顶美貌的脸皮。”
苏甜儿果然怕得要死,身子不住打颤。少顷,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小声问:“女鬼姐姐,我……我算好看吗?”
这是重点吗??
这一问出其不意,孟夜来也有点猝不及防,额头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个小女修,她好像……还是个笨蛋美女。
青裙少女愣了一下,咳咳两声,努力把最后的台词说完。
她狞笑道:“你要是不吃,我们让抹脸鬼把你的脸抹掉。任你现在再怎么娇憨美丽我见犹怜,到时候,只有空白的一张平脸哦。”
不知道是“娇憨美丽我见犹怜”这八个字的确打动苏甜儿,还是抹脸鬼的确吓到她了。
她端过药碗深呼吸,举着调羹发抖,小声哭道:“我吃,我吃可以了吗……你们不要让那鬼折磨我了……你们、你们别以为我怕死,要死便死,反正……反正我的心早就已经死掉了。”
孟夜来叹气:就……这都哪跟哪啊?
闭着眼睛将这毒羹往牙关里硬送,送到一半,苏甜儿一愣,欸,这毒羹怎么,这么好吃……?
温热,顺滑,奶香混着米香,浓郁又清淡的甜味,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苏甜儿懵懵的,抬头问:“你们……这是什么毒?”
“这是一种叫作‘米布丁’的毒羹,乃是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
孟夜来煞有介事地答道:“它有一个好处,便是能将灵气汇聚到你的脸上,因此人死前会比平日更加好看一些;坏处嘛,也是显而易见,慢性剧毒,你得多吃一点才会死。你要是不多吃一点,到时候可不能死得痛痛快快的,万一叫抹脸鬼看见你生得年轻又姣好的脸皮,哼哼……”
得到坦诚的回答,苏甜儿反倒较方才从容了许多,眼泪也流干了,名门修士的气度也摆了出来,道:“原是如此,多谢你了。原来一颗丹药就能要我的命,却还让我吃这样稀少而美味的毒羹。”
她说这话时,那麻衣少女和白衣少年不约而同地登时转过身去。
那白衣少年的举止夸张,连腰都弯了,双肩颤动,耳畔金珰叮叮当当,好像在忍什么忍得很辛苦似的。
孟夜来:“……不客气。”真要害你,还会浪费一颗丹药么?
苏甜儿心底一片冰凉,暗忖道:“既然逃不掉,我也不向他们求饶,免得辱没了合欢宗和师尊的名头。既然这毒羹这么好吃,还不如多吃一点,都要死了,还不如做个饱死鬼,谁怕谁?”
长得好看的人会骗人,尝起来美味的东西是毒药。天下之事,不过如此。
苏甜儿越想越难过,于是悲伤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抹脸鬼的故事出自清人《述异记》,有私设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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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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