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粉红色的父爱

我还沉浸在花香中时,忽如其来的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我的思绪。

原来是几个女同学正急慌慌地从右侧小巷子拐出,飞奔向路尽头处的澡堂。她们手上拎着小水桶,脚上趿着踢踢踏踏的拖鞋。

我格外注意了她们的拖鞋,全是一字式的。

她们小跑着进了澡堂。

澡堂是个二层小楼。一楼是男澡堂,二楼是女澡堂。每一个楼层都配备了镜子、吹风机和体重秤。镜子永远明亮,吹风机永远呼啸,体重秤上永远站着人。

我曾经说过,体重秤被列为学校最受欢迎的公共物品前三名。不管男女,总会在洗澡前往秤上一站,低头瞧着自己的财富数字。经过的同学也十分体面,不会窥探,而是老老实实排队等待查询自己的余额。

浴室是一个个的小隔间。这与北方的坦诚相见很不一样。

澡堂开放时间是上午九点至晚上十点。其中六点到八点的时间堪称洗澡黄金时间段。这个时间段里,门前总是大排长龙,远远超过打水队伍。

男女分开站成两排,绝不给任何一方占取对方便宜的机会。

一次,我在排队的时候遇见一个异性老乡。他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子站在队伍里。我俩隔着窄窄的过道开始聊天。

“吃了吗?”他问。

“吃了。”

“吃的什么?”

“酸菜肉丝面。”

“好吃吗?”

“你自己吃吃不就知道了。”

短短几个招呼来回,他已经从我身后走到了我的大前方。已经是不用喇叭就不能听见话语声的距离了。

我有时会联想,男同学们的洗澡究竟是怎样一个流程。大概是脱完衣服直接在淋浴头下冲两下就结束吧。这么一想,他们还真是响应国家号召节约用水呢。

等待的时间并不总是十分难挨。就比方说当你的视野里出现了帅哥靓女时,尤其这时队伍两旁的昏黄灯光正好照射在他们姣好面容上时,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朦胧之美便应运而生了。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啊。

大部分时间里还是很难熬的。特别是冬天,十个裸露在外的脚指头被冷风吹得几近麻木。

四年里,最难挨的时期莫过于军训期了。

结束训练时已经八点半。随后,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去抢淋浴位。那是何其悲壮的一个面面!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仍会怆然而涕下。

我记得当时每一个人都在跑,用力地跑,拼命地跑,甩着拖鞋跑,这期间,还要时刻关注别人跑步的动向,唯恐周边人快过自己。

我那时一面忍受着胸腔因供氧不足而带来的窒痛感,一面勉励自己跑得再快一点。

后来我想,如果我能以这种态度去抢超市的特价鸡蛋,我能否抵挡得住那些尤为强悍的大爷大妈们的攻击。但我并未真正尝试,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军训的二十多天里,我清晰透彻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体。它常常拖累着我。一次次,我都是疯狂地喘着气,用拳头不停捶打着憋闷的胸膛,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们从我身边经过,将我远远甩在身后。

洗完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室,我对她们说:“为什么大家都跑得这么快?”

阿紫说:“不是她们太快了,是你太慢了。”

但我始终认为,不是我跑得太慢了,是阿黄的拖鞋太大了。

我脚下穿的是阿黄的拖鞋。这其中渊源还要追溯到开学时候。

那是来学校的第一天,我和父亲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卷,汗流浃背地走向了402寝室。刚站稳脚步,两人就看见了门口打招呼的阿黄。阿黄的进入使整个寝室五彩斑斓。

父亲出去帮我置办生活用品。我留在寝室整理行李。

我跪在薄薄的床垫上,着手铺我从家里带来的红底绿叶黄花绸面的褥子。阿黄看见后,忙凑上前,仔细观赏一番,啧啧称奇,连连称赞。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能告诉她这是大集上最后剩下的甩货。

没多久,父亲拎着两大袋子东西回来了。他“咣当”一下将东西放到我桌子上,说:“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

他语气中的得意使我快速爬下床。当我透过微敞的袋口,恍惚看见廉价的粉颜色时,我的心大呼不妙。我慌忙拉开袋子,清楚地看见里面都藏了什么鬼东西。

一个卡通小花猫底座的台灯,可惜小猫有一张惊恐扭曲的笑脸和一身颜色错位的粉红裙子;粉红色的漱口杯上画着一个翻白眼的乌龟;一条充斥着真实牛马图案的粉红色浴巾……

别人的父亲或许是为自己的儿女置办生活物资去了,但我的父亲一定是去帮超市清扫尾货去了。

“爸,你这都买的啥?”

“自己不会看?”他低头整理自己的证件,无暇顾及我。

我愣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在阿黄目瞪口呆的神色中开始整理这些命运的馈赠。

父亲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终于,他开口了。

“我一会儿走,你在这儿多注意身体,没钱了跟家里要。”

我停下手,心中无比酸涩。我转头看着父亲和他一身的风尘仆仆,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到了眼眶。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就又听见父亲说:

“你以后少吃点,我刚出去买东西,发现没几个你这么胖的。”

我的泪水“唰”地收了回来。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爸,你还是快走吧。”

我送父亲到楼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心迷茫又难过。回到寝室后,我完全失去了整理的热情,爬到收拾好的床铺上,拉下蚊帐,面对着墙默默哭起来。

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将近三点半。

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我起身准备去洗澡。爬下床,我又一次来到那堆牛鬼蛇神前,然后,从里面翻出了一双粉红色的人字拖鞋。

我呆呆地看着这双拖鞋。我以为,人世间,有些事物注定无法和睦共处。无关外在,无关性格,无关天时地利,无关身份地位,只是缘于天生刑克。

例如冰和碳,例如水和火,例如我和人字拖。

当我很年幼的时候,我曾经立下过誓言,定要收服人字拖这个余孽,让它心甘情愿地臣服在我脚下。事实上,不出三分钟,肿胀的趾间肉便让我跪伏在地,卧床三日。

我没有放弃。我彻夜钻研。我想到了Frankerstein,于是我决心改造它,试图让它变成适合我的样子。我将一块绵布裹到了它的筋骨上。它便动用自己的钢筋铁骨对我发起反攻。不出五分钟,我便又一次丢盔弃甲,卧床三日。

我仍然没有放弃。作为一名理科生,我深谙内容的重要性。于是我决定扩展它的内在容量,直击它的灵魂。我拿起钳子,对着它的脊背骨就掐了下去。不出三秒钟,它以粉身碎骨的方式离开了世界。

那一刻,我留下了悔恨的泪水。就因为舍不得最初的十块钱,我在它身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这会儿,我看着手中的人字拖,陷入了沉思。一想到它那倔强的前辈,我就无比惊慌。

我给那位将厄运送至我身边的男人打了电话。

“喂喂,”对面一阵嘈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上火车了吗?”

“你再晚点打过来,我就要到家了。”

“我想问你,”我鼓起勇气,“你是不是我买了双人字拖?”

“是啊,”声音无比轻快,“好看吧?比你挑得强多了。”

“一点儿都不好看!”

“你怎么这么多事,”语气变得不耐,“你就穿吧,我挑得最结实的。”

我正欲抱怨,耳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忙音。

在我的父亲的世界中,人生永远不需要说再见。他认为结束不过是一种**的终止。因此,当他意识到无需多言时,便自然而然地把嘴闭上了,耳朵堵上了,手指也就顺势按到结束建上了。人与人的交流就这样被扯断了。

我常常因为他的这种超然洒脱而两眼发黑。

泄了气地瘫在椅子上,我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双人字拖。目光一转,我看见了我的钱包。我猛地站起来,双臂一挥,大呼:“我现在是有钱人!”

我拿起钱包,飞奔至楼下小超市。超市里摩肩接踵。我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拖鞋货架前,看见了一排排空荡荡的货架板。

晴天霹雳打在我的头上。我颓丧地回到寝室,继续和人字拖大眼瞪小眼。

忽然,我涌起了一股征服欲和侥幸。我以为,时隔多年,它或许已经不似过去的“它”那样硬邦邦。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变得成熟坚强。我们两个之间是不是可以摒弃前嫌,重新来过呢?

我穿上它,感到并无太多不适,刚要高兴,就感到两趾间轻微的压力传来。几秒种后,我感受到了些许压力,但我觉得可以忍耐;一分钟后,我感受到了些许压痛,但我觉得可以忍耐;两分钟后,我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我觉得可以忍耐。第三分钟时,我的大脚趾和二脚趾开始不自觉地相互背离。我用力一夹,疼痛使我再一次跪伏在地,我险些失声痛哭。

我迅速脱下拖鞋,坐在地上,开始悔恨。深谙“前车覆,后车诫”的道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我真是

太不自尊自爱了!我以后哪怕是光着脚,也绝不再穿人字拖了!

头上响起门开动的声音。我抬头看去,阿黄张大着嘴,惊愕地瞧着我。

“你怎么了?”她过来蹲下身子问我。

我羞愧难当,欲言又止。

“终于水土不服了?”她又问。

我一怔,“终于”“水土不服”?

“还是说你中暑了?”阿黄飞快地思索着,“该不会是你想家想得……”

“没有,”我抬手打断她的遐想,指了指人字拖,“我就是穿不惯它,脚趾疼。”

阿黄看了看人字拖,又看了看我的脚,问我:“那你为什么要买?”

“是我爸给我买的。”

“哦,能够理解。”

阿黄搀着我站起来后,径自走到自己的桌位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双迷彩的一字拖鞋,折回我身边,将鞋掷到我脚边。

“你穿我的吧,我穿你的人字拖。”

“真的吗?”我惊喜地攥住她的手。

“这还能有假?”她挣脱开我的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我飞速地穿上一字拖鞋,弯腰拿起人字拖,放到她刚刚打开的柜子里。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真的?”阿黄激动地笑了笑,“你有袜子吗?我这还有新袜子呢。”

“哦,那就不用了。”

阿黄的慷慨热情使我对大学新生活产生了无比的期待,就连对我父亲的愤怒也稍减轻了一些,不过仍然没能阻挡我向母亲抱怨。

我母亲告诉我说:

“我都听你爸说过了,他还很高兴呢,说什么自己在一堆人中间抢到了最粉的那双,还说女孩子都喜欢粉色的,我就告诉他,你闺女可穿不了人字拖,结果他还生气了,不和我说话了。”

啊,父爱,仿若大海,深不可测;仿若烈日,不可直视;仿若浮云,摇摆不定。如果父爱有颜色,我想,它大概率是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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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连载中常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