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球，室女城。在这座地下都市的最高建筑内，行政官诺瑞思抬手制止了急匆匆闯进来的秘书。另一只手正按着一个造型精巧的黑色耳机，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架在鼻梁上的金属框架眼镜镜片上，数据流正无声地闪烁。
刚入职三个月的小秘书迷艾莉刹住脚步，新奇地看着上司脸上那副罕见的“古董”装置——在这个激光矫正技术普及的星际时代，纯粹的光学镜片几乎是博物馆的藏品。
“等等。”诺瑞思低声道，注意力完全被眼镜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画面和声音吸引。军事部内部强烈的信号干扰让传输极不稳定，但那个熟悉的男声响起时，她还是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博朗？”
面前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正在门口反复打腹稿的博朗措不及防地与门内的韦斯卡尔元帅打了个照面。他心脏猛地一缩，强行压下转身就跑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个与平日无异的、腼腆温顺的笑容：“小叔叔。”
韦斯卡尔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胆子太小。他侧身将博朗让进来，随手指向一旁的沙发，自己则回到巨大的办公桌后，继续与全息影像中的将领进行战局推演。
心虚的博朗如坐针毡，屁股只挨着沙发边缘。他趁韦斯卡尔专注于会议，不停地深呼吸，试图安抚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没事的，只是说几句话，问点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偷偷抬眼，望向他的小叔叔。
韦斯卡尔正眉头紧锁，调出贝托星与半千星边境的立体星域图。复杂的星系轨道和特意标注的、泛着幽绿光泽的军事基地光影，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厉与阴郁。
一定是心理作用。博朗暗暗想，瑞思诺肯定是搞错了，小叔叔私下里明明很温和…… 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这份“温和”在涉及公务时，会荡然无存，变得极具压迫感。他忍不住又抬眼看去，这一次，恰好撞上韦斯卡尔扫过来的目光。
博朗的心率瞬间飙升至极限，脑子里辛苦组织好的语言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
万幸，韦斯卡尔只是瞥了他一眼，视线便重新落回星图上。博朗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耳边轰鸣，几乎要赶上超光速引擎的启动声。
早知道就不该来！什么义气，什么恩情，有自己的小命重要吗？
可是……如果瑞思诺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小叔叔真的……那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救她？
室女城，混球行政部最高办公室。
诺瑞思重新靠回她的躺椅，看着眼镜镜片上不断晃动、时而模糊的画面，几乎能想象出博朗此刻的忐忑不安。
“啧，这小子，到底行不行？”她低声咕哝了一句，转而看向还愣在一旁的秘书，“迷艾莉，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秘书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照片上，是顾汝之将军和他的亲卫灵，背景似乎是混球第三军事基地的星舰港口。
“这是？”诺瑞思疑惑地接过照片。韦斯卡尔派顾汝之前往支援奥尔加，这是公开的决策。虽说顾将军伤势未愈，但眼下混球星上仅存的上将老的老，伤的伤，能用的尖刀将领确实屈指可数。
“这是我哥哥托人悄悄带给我的。”迷艾莉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诺瑞思扶了扶镜框，缓缓坐直身体。她记得，迷艾莉的哥哥在前锋军服役。
“哥哥信里说，因为军事部出了内奸，基地现在管制极严，所有非军用信号都被屏蔽了。这是他托一位回混球疗伤的战友偷偷带出来捎给我的。”迷艾莉哽咽着递上信纸。
诺瑞思快速扫过信的内容，都是些报平安、让妹妹勿念的家常话。直到最后两行——「知你崇拜顾汝之将军，特附上近照一张，聊慰挂念。」
诺瑞思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她清楚地记得，迷艾莉的偶像，分明是那位作风悍勇的奥尔加上将。
照片有问题。
她立刻低头，仔细审视着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画面中，顾汝之一手随意地撑着星舰门框，正偏头朝镜头外的一侧笑着，姿态是惯有的潇洒。而他身旁那位白发亲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大抵是被那聒噪的话痨吵吵烦了吧，但他的一只手却稳稳地扶在顾汝之的肘部，仿佛在防止他失去平衡。
“你能好好站着吗？”零眼疾手快地拽了一把脚下打滑的许宁溪。这位宿主非得学着顾汝之的样子靠在星舰上凹造型耍帅，美其名曰还原顾将军的气质。结果舱门突然开启，差点让他一头栽进去。
多亏零扶了他一把，许宁溪才能借力站稳，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同时在内心严重怀疑是零悄悄连接了控制系统，故意在他装帅时开门让他出糗。
“走了走了，进去。”他率先抬脚，迈入了这艘奥尔加特别提供的星舰——号称融合了最新隐形科技，能屏蔽目前百分之九十九的雷达监控，暗杀密探必备神器。
他溜溜达达地转着参观了一圈，舰内空间不算宽敞，但功能齐全，生活物资储备充足，甚至还在角落配备了一个小酒柜，里面摆满了许宁溪叫不出名字的昂贵液体。
“顾将军。”
一个声音自身侧响起，辑封允鬼一样从酒柜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许宁溪吓了一跳，面上却还是端着将军的架子，慢悠悠地在中央的沙发上坐下，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免礼。零则沉默地垂眸，立在他身侧，完美扮演着忠诚亲卫的角色。
‘喂，小人机，他怎么在这儿？’ 许宁溪在脑内频道紧急呼叫，‘这不是我的专属座驾吗？怎么还有外人？’
‘宿主先生，’ 零的声音平淡无波，‘不是你亲口说的，要把他收入麾下，‘要让他投靠你’吗？我正在帮你创造机会。’
‘……我那只是随口一说！’ 许宁溪想起他的中二发言有点抓狂，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不过，你看，他这不是主动来了吗？说明我算无遗策。’
‘据我所知，’ 零毫不留情地拆台，继续复述他曾经说过的话，‘史上算无遗策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
许宁溪被噎得无语，他这记性未免太好了吧，怎么什么玩笑话都记得，还会倒小茬！
“将军。”辑封允有些坐立不安。顾汝之早就清楚他的底细，知道他心怀不轨和奥尔加眉来眼去的，却还是纵容地按照他的剧本出演，甚至还配合他向元帅传递了虚假的半千星基地情报。还在奥尔加面前替他遮掩，替换掉致命的证据，却迟迟不与他摊牌，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让他倍感压力。顾汝之捏着他的把柄，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许宁溪抬起眼，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辑将军，不准备……好好向我解释一下吗？”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启动了辑封允脑内的高速运算。灵本来就是顾汝之的人，经过“青梅”一事已经完全不信任自己了，他大概率上会把知道的关于自己的所有事和盘托出。自己所有的谋划在顾汝之眼中恐怕如同透明。或许从一开始，灵就是顾汝之埋下的钉子，自己所谓的策反，根本就是对方将计就计的一场戏！ 顾汝之配合他，容忍他，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现在必须以最坏的情况考虑，想办法把自己和捏着自己把柄的顾汝之拴到一根绳上，把他骗到自己船上。不对，应该是把自己送到顾汝之的贼船上。
他快速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顾汝之，混球最年轻的传奇上将，聪明、敏锐、胆识过人，所以才能在尸山血海中脱颖而出，一路过关斩将，平步青云，成为今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将军，赢得无数人死心塌地的追随，连奥尔加那样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他平日随和幽默，和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没大没小的，好脾气地任由大家摆布。但关键时候又非常靠谱，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冷酷而精准。
但辑封允并不想追随他，他们道不同。如果说顾汝之是那古代神话中从天而降救众生于水火的神明，那辑封允自认为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乱世里，神明会染上泥污陨于众生，枭雄则会站在累累白骨上重拾人间的秩序。顾汝之这种有英雄病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跟着他只能英勇地赴死。所以，辑封允选择与和他一样出身雇佣兵的奥尔加合作另起炉灶。
但他万万没想到，多年平静的生活让奥尔加爱上了这个地方并天真地以为他们能凭借着和平改革重新组建格局。那怎么可能，这个星球，不，整个星系早已病入膏肓，不狠下心来刮骨疗毒不会有什么成果的。辑封允一开始就清楚，这是一次伴随着战争和鲜血的改革，但没料到意外事故频发，生存下去都成了问题。不过他惊喜地发现，原来顾汝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光明磊落的英雄，他的底线与原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灵活。
辑封允看着顾汝之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笑容，内心动摇起来。顾汝之应该也清楚地明白，在这样一个秩序崩坏的时代，一个不择手段的“枭雄”，或许比一个纯粹的“英雄”活得更久，也更能成事。
无论如何，他都值得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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