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那二十两银子,杜崇德勉强支撑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以来杜姝苑天天早出晚归,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杜崇德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他捧在手里千娇万宠着的女儿,为了他把前半辈子不曾吃过的苦都吃了个遍,如果没有他,阿苑何至于此呢?
杜姝苑忙着多找几份活计,没有注意到杜崇德的情绪不对劲。
之前浆洗衣服的活给的银钱太少了,根本不够,但是除了替人洗衣服,她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别的事能做。
杜府被一把火烧光,下人跑的跑逃的逃,整个杜府只剩下她和杜崇德两人,偏偏杜崇德卧病在床,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命不久矣。宁抚镇的愚民们渐渐开始传靠近杜府的人都会变得不幸,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的流言竟然影响了大部分人,让他们对杜姝苑避如蛇蝎。
洗衣服的活是在流言传开之前接到手上的,不过看起来,也做不长了。
至于是谁传出来的流言,杜姝苑不用想都知道。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澄清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施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沉默,却还是勤勤恳恳照顾着杜崇德,哪怕吃不起饭,也不曾消减药物上的开支。
杜姝苑如何不知道一切都是做无用功呢,只是她只剩下杜崇德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杜崇德是她的精神支柱。
变故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施慈百无聊赖跟在杜姝苑后面,不知道幻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原以为今天也和往常一样,直到她回家路上遇到一个人。
赵县令家的独子,赵祺。
从前赵祺就垂涎她,只是她看不上他招猫逗狗的模样,是以宁愿抛绣球也没答应赵祺私底下说要娶她的话。
现在杜姝苑处于弱势,又生得美貌,遇上赵祺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哟,这不是阿苑吗,几个月不见,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赵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和家丁,从酒馆出来。
平时杜姝苑是不走这条路的,但是近日耽搁了些时间,再走小路怕会不安全,就走了大路,谁知道刚好遇到赵祺。
杜姝苑蹙起眉头:“让开。”
赵祺哼笑一声,倾身向前:“还摆大小姐的谱呢,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
杜姝苑面无表情,后退一步:“赵祺,你就不怕我给赵伯伯告状?”
赵县令为官清廉,对杜姝苑极好,几乎把她当做半个女儿,逃出火场的当天就是他给了杜姝苑一笔银子安置杜崇德。
只是他公务紧急,外出公干,不在安绥县,杜姝苑怕见到赵祺,这段时间哪怕再困难也没去赵府求助。
县令夫人是个糊涂的,一心只有自家儿子,没有赵县令在,不知道会纵容赵祺做出什么事。
显然赵县令不在让赵祺有了称王称霸的机会,他闻言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凑过去:“我爹可不在,你想告状,也得找得到人才是。”
老实说赵祺长相并不差,但是为人十分不着调,八分的样貌也掉到了五分。与之相反的是杜姝苑,之前她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这段日子的经历让她多了几分坚韧,哪怕是荆钗布裙也没有损失半分美貌,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都说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一层清晖洒在杜姝苑脸上,更显得她美得不可方物。
大家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哪怕跌落谷底,良好的教养也不允许她蓬头垢面,是以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赏心悦目,反抗生活带来的苦楚。
只是如今,这份习惯带来了厄运。
赵祺眼神越发痴迷了,眼看他越凑越近,几乎吻上那张芙蓉面,下一瞬一阵剧痛传来,愣是让他回过了神。
杜姝苑用力踹向他肚子,满脸厌恶跑开了。
赵祺强忍着痛,面色阴沉:“臭娘们儿,迟早落到我手里。”
施慈旁观了全程,眉头皱的死紧,眼神露出浓浓的厌恶。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按照赵祺的性子,估计接下来杜姝苑危险了。
只是施慈作为一个看客,在幻境里触摸不到任何东西,自然也不能有所动作。
哪怕能触碰到又如何呢,已经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杜姝苑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很多,可是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平平无奇的一天,家里再也没有哪怕一个铜板,杜姝苑不得不挨家挨户敲门求些活做,从早到晚,没有一家人搭理她,只有一个妇人看她可怜,给了她一张饼一碗水。
杜姝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路上,在离家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被一张帕子从后面捂住口鼻,迷晕了过去。
施慈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身体却突然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走。
大概是老天爷也在为她悲恸,一道惊雷落下,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前后不过半分钟,雨水就落直了屋檐。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穿过施慈透明的身躯。
等他再次能动,已经过了许久,槐树叶子被打下一大片铺在院子里,他正准备去找杜姝苑,就看到地上有个人正在艰难爬行。
那是杜崇德。
他拖着瘫痪的身躯,在地上匍匐前行,头发被暴雨打湿,粘在额头上,一双本来就烧伤的手在雨水浸泡下开始泛白,渗出血水。
他挪动得很慢,哪怕只是一小段距离都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但是却坚定不移朝后院水井的位置爬去。
施慈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已经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
他想上前去把人搀起来,可是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抬起半分。
他就这么看着杜崇德往水井爬去,早上杜姝苑给他换的干干净净的衣服沾满泥泞,口鼻被地上的积水淹没,导致他时不时还要仰起头呼吸。
他就这么爬行着,到了井边,身后长长的血痕被雨水一冲刷,什么都看不见。
“阿苑,你不要怪爹爹,爹爹没什么好活了,可是不能拖累你。”
杜崇德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眼前仿佛出现双手满是伤痕的杜姝苑捧着簪子对他笑。
她说,爹爹,这种日子不苦,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可是杜崇德看不到希望,他只看到自己的伤压得宝贝女儿喘不过气。
他是将死之人,花再多银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息,为了这几息时间,杜姝苑可能要劳作整整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忍受别人的谩骂、忍受别人的嫌弃嘲讽。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哪怕杜姝苑不说,从偶尔传进来的邻居的嗤笑中也能窥探几分真相。
杜崇德把簪子放在井口边沿,闭了闭眼,施慈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就看到他一头扎进井中。
簪子落下地上,被雨水重刷带起的泥土瞬间掩埋。
施慈撇过头闭上眼不忍再看,再睁眼已经到了赵府的院子里。
赵县令提前回来了,拎着一根藤条抽得赵祺满院子乱蹿,杜姝苑衣衫凌乱缩在旁边,脸色惨白。
他心下一沉。
“逆子!我临走之时怎么交代的!我让你好好照顾阿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赵县令气得脸色通红,抽赵祺的藤条却没有放松半分。
一藤条下去就是一道二指宽的伤痕,火-辣辣贴着皮肉疼,被水一冲更是苦不堪言。
赵祺没料到赵县令回来得这么早,背上衣衫已经被打破,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但施慈觉得还不够。
县令夫人在旁边拉他,哭喊着要打就打她。
满院子人淋着雨,施慈却只看到缩在角落里与他们一家三口“热闹”格格不入的杜姝苑。
他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
赵县令打累了,又被县令夫人拉着,放下藤条闭了闭眼,走到杜姝苑身边:“阿苑,是赵伯伯对不住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经教训过赵祺了,他是我赵家惟一的骨血,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
杜姝苑扯了扯嘴角,开口时声音嘶哑仿若厉鬼:“不怪赵伯伯……”
不怪你,是你儿子!是赵祺!我恨不得一块块将他身上的肉咬下来!
可是不行,爹爹还在宁抚镇,不能得罪赵家……
杜姝苑睁大眼睛,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咬着后槽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她杜姝苑做错了什么!她杜家做错了什么!
恨!恨!!恨!!!
黑暗中最容易滋生污秽,所有人都没看到漆黑的东西爬上杜姝苑的脊背,仿佛一个人形将她包裹。
施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原来怨气这么早就找上杜姝苑了。
他看着杜姝苑心中滋生黑暗,却奇异的没有阻止的想法。
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赵县令命人带她去换身衣服,再出来时杜姝苑除了苍白的脸色已经和平时没有区别。
“阿苑你放心,我明日就差人送来聘礼,让那孽障八抬大轿娶你进门!”赵县令满脸愧疚,县令夫人想说什么,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赵祺已经上过药,龇牙咧嘴站在不远处,闻言不免露出得意的神情:“阿苑,兜兜转转,你还是成了我赵家人。”
赵县令抓起茶碗就扔了过去:“你给我闭嘴!”
一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屋外雨也停了,杜姝苑谢绝赵县令派人送她的想法,面无表情往家里赶。
到小院门口,想到不能让杜崇德担心,哪怕眼眶通红,也强忍着挤出一个微笑。
只是她推门而入,原本躺在床榻上的杜崇德却不见踪影。
杜姝苑顿时慌了,连忙高呼着跑出去:“爹!爹你在哪里!”
她爹腿脚不便,连地都下不了,肯定不可能出去。
杜姝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都没找到杜崇德的身影,她隐隐有些崩溃,已经绷不住泪流满面。
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想法,最终定格在看到井边那支簪子的那一刻。
簪子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因为是她亲手做的,杜崇德从不舍得戴,都是揣在怀里。
如今,被珍而重之收着的簪子,落在井边,沾满泥土。
她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看向水井,下一秒发了疯似的冲过去,又愣愣在井边站定。
她不敢去看。
施慈就这么看着她愣了许久,最后一脸空茫凑过去——
杜姝苑目眦欲裂:“爹!!!!!!”
井水上浮着杜崇德已经泡得有些发白的尸体。
天边已经发亮,可杜姝苑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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