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手机被他塞回口袋。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一定是陈逾。我几乎能想象电话那头陈逾咆哮扭曲的脸。
初宁甚至没掏出手机看一眼,直接按了口袋侧面某个键让它强行静音。
震动声顽强地持续了十几秒,终于不甘地彻底沉默。
初宁在校门口直接拦了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后座,自己也紧挨着我坐了进来。
“师傅,麻烦去城南大学城,A小区东门。”他对司机说完目的地,才松开一直钳制着我的手——我惊讶于,他只去过我家一次,却仍然记得地址。
我们的身体依旧靠得很近,几乎肩膀抵着肩膀。
出租车平稳启动,窗外霓虹灯光流水般掠过他惊魂未定的脸。
车里混杂着皮革、香水和尘埃的味道,但独属于他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温热气息,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感官。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里蔓延、发酵,沉重得几乎要将空气挤压成固体。
只有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作为单调的背景音。这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
“看着我,周沉。”初宁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穿透力,像试图刺破厚重的迷雾。
他侧过身,身体几乎完全转向我,昏暗光线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的执着。
车厢里光线明灭不定,只有他瞳孔深处那点被点燃的、属于恐慌和极度的担忧汇聚成的光焰,异常清晰。
“那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慢,很清晰,像是在审问,但尾音里的抖颤泄露了他打无助。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容闪避。“别用模型当借口!我在医院……见过太多……那样的伤痕……绝不是意外!”
我被这双灼热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的眼睛钉在原地。
他看过?他在医院见过?什么时候?为什么?是陪着谁吗?一股强烈的妒火混着绝望猛地腾起,但脸上却瞬间褪尽了血色,仿佛一个被剥开所有伪装的小丑。
我像承受不住他目光的重量般仓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膝盖上被水浸湿后颜色深沉的裤料斑块,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也最具杀伤力的回答——用沉默作为默认。
“告诉我,周沉!”初宁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哽咽,右手猛地伸出,再一次用力抓住了我那只覆盖着伤痕的手腕,将它抬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你知道刚才我看到它的时候……心都要吓停了吗?!”他握着我的手腕用力摇晃了一下,试图摇醒我的神智。“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初宁,我不知道你这么害怕这些东西本来。
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梗塞,仿佛溺水。
沉默,他倏地缩回了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吸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车里再次陷入死寂,比刚才更压抑,更令人窒息。
我能听到他紊乱的心跳,能感受到他急促温热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能捕捉到他看着我的、充满痛苦和深刻的无力的眼神,在那片复杂纠缠的目光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扭曲、破碎的影子。
他没有再逼问,这种沉重的担忧却比任何追问都更能渗透进我干涸的骨髓。
出租车司机似乎也察觉到了后排异样的气氛,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车速。
车停在我租住的破败旧小区东门。
初宁几乎是和我同时下的车。他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强硬地陪我走过堆满杂物的楼道,来到了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前。
我用钥匙开门,老旧的锁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黑暗、沉闷、带着霉味和孤独气息的空间如同活物般扑了出来。
“进来吧。”我的声音恢复了点力气,侧身让他进来。
这狭小的地方和上次初宁来我家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夜晚,这里只有一盏白炽灯发出昏黄黯淡的光,笼罩着唯一显眼的物件——桌上那个上了锁的木盒。
初宁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个盒子。就在我走向桌前的瞬间,他猛地从身后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
不是**的拥抱,而是充满后怕、担忧,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尽全身力气来确认我真实存在、还“活着”的拥抱。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前胸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此刻心脏狂乱的、失速的跳动,咚咚咚——它撞击着我的脊背。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他把脸埋在我颈后,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明显的哽咽。
“对不起……周沉……对不起……”他反复地道歉,似乎把那些没能早早察觉、没能阻止的愧疚和巨大冲击下的慌乱全部倾泻进了这两个字里。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拥抱如同点燃引信的炸药,轰然炸碎了我所有虚妄的幻想。
占有、扭曲、疯狂的纠缠,纯粹的、饱含疼痛的怜悯和爱。
这拥抱太过于炽热、干净,把我内心所有的龌龊和阴暗都照得无处遁形。一种强烈的、足以让我灵魂都呕吐起来的排异感猛地攫住了我。
就在这时,屋外下起了雨。
不是淅淅沥沥,不是由疏到密,而是如同天堂之水倾倒了闸门——沉重、冰冷、势不可挡的雨瀑轰然砸下,密集到看不清雨线的雨点撞击着玻璃、屋顶和水泥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持续的轰鸣。
仿佛创世时淹没大地四十昼夜的洪涛被重新召唤而来,要将这片不洁的土地连同其上所有污浊的灵魂,包括我们,彻底涤荡、淹没。
冰冷的湿气瞬间渗透进来,屋内迅速被人窒息的潮湿与阴冷占领。
初宁的身体在我背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次不是因为雷声,而是这铺天盖地的威势。
他惊恐地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模糊的白光,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我是唯一可抓的浮木——尽管我本身或许才是那个招致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
这拥抱,在这突如其来、仿佛神罚般的暴雨中,骤然带上了一种同舟共济、向死而生的苍凉与悲怆。
我们是方舟上最后的生灵吗?还是将被洪水吞噬的罪人?冰冷的雨声隔绝了整个世界,房间里只剩下洪水般的喧嚣和我们紧贴着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深夜,我的出租屋浸泡在连绵不断的潮湿里。初宁蜷缩在沙发一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窗外偶尔闪过车灯的光亮,在他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像一场私密的皮影戏。
“你知道柏拉图《会饮篇》里那个故事吗?”初宁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冰箱的嗡鸣吞没,“人类原本是球形的,被宙斯劈成两半后,永远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我正用棉签蘸着碘伏给他手腕上那道伤疤消毒,闻言手指一颤。碘伏滴在皮肤上,晕开一小片刺眼的黄。
“疼吗?”我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
初宁摇摇头,目光穿过我落在虚空中的某处。他的瞳孔在台灯照射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那些被封存的古代昆虫。
“我觉得我们生来就是残缺的。”他继续说,仿佛在进行一场自白,“音乐是我用来填补空缺的石膏,但裂缝始终在那里。”
我屏住呼吸,棉签悬在半空。这是初宁第一次对我展露如此私密的想法。
此刻,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你相信永恒吗?”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茶杯上的一道裂纹。
“我只相信此刻。”我回答,目光黏在他指尖移动的轨迹上,“比如现在,这个茶杯,这场雨,还有……”
还有你在我面前破碎的样子。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灼热的沉默。
初宁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他仰头看向窗外,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歌德说的。”他转向我,眼睛突然有了神采,“你学建筑,应该明白这种...永恒与刹那的矛盾。”
我当然明白。就像我明白他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唇左侧,明白他此刻谈论永恒时眼角泛起的细纹。
这些细节比任何永恒都真实。
“建筑会倒塌。”我说,故意让手指擦过他接过茶杯时的指尖,“但废墟比完整的建筑更美。”
初宁声音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你说得对,伤痕也是……存在过的证明。”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月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
我看着他后背肩胛骨的形状,想象它们变成翅膀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纯白色的,羽翼边缘泛着金光,教堂壁画里的天使。
“有时候我觉得……”初宁背对着我,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什么,“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伊卡洛斯,明知翅膀会融化,还是忍不住飞向太阳。”
这句话像闪电劈开我的天灵盖。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初宁惊讶地转身,被我脸上扭曲的表情吓到似的后退半步。
“怎么了?”他问。
我无法回答。
因为就在刚才,我突然理解了自己对初宁的痴迷——我们都是坠落的伊卡洛斯,只不过他是因太阳而坠落的天使,我是因他而坠入深渊的恶魔。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放松面部肌肉,“要喝茶吗?”
初宁摇摇头,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拳头上。我这才意识到指甲已经陷进掌心,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你也是。”他说,用棉签蘸着刚才剩下的碘伏给我消毒,“总是伤害自己。”
他的睫毛在台灯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呼吸拂过我掌心的伤口,像某种神圣的仪式。
我想抽回手,又想把他拉得更近。最终我僵在原地,任由他的指尖在我皮肤上点燃一串细小的火花。
“疼吗?”初宁抬头问我,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柔软。
疼。但不是因为伤口。
是因为他离我这么近,却依然遥不可及。
是因为他有时像个智者,却看不出我眼中燃烧的爱恋。
是因为他温柔地为我包扎,却不知道我想用锁链把他绑在这间出租屋里。
“不疼。”我撒谎。
初宁笑了,那个笑容让我想起他拉大提琴时的样子——专注、投入、浑然忘我。
他放开我的手,突然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选择哲学而不是音乐……”
“你会是个糟糕的哲学家。”我打断他,“你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思考你话中的深意。”
这句话让初宁愣住了。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而我着迷地看着那抹红色向下蔓延,滑过脖颈,消失在衣领深处。
“周沉。”他轻声叫我的名字,像在念一句诗,“你有时候...很可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些几乎脱口而出的告白,那些刻意制造的肢体接触,那些藏在玩笑话里的真心。
初宁不是傻子,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只是选择不去深究——就像人们选择不去深究美丽画作下的斑驳画布那样。
“可怕比透明好。”我意有所指地看向他手腕上被衣袖遮住的伤痕。
初宁沉默了很久。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声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白。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
“我很佩服你。”
"什么?"
“你活得...很真实。”他抬头看我,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哪怕会受伤。”
如果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还会这么说吗?
我想象着告诉他真相的场景——我会把他按在这张沙发上,咬住他颈侧跳动的血管,告诉他我收集了他用过的所有物品,跟踪他每一个行踪,幻想过无数次把他锁在地下室只供我一人欣赏……
“初宁。”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你不该评价一个疯子。”
他摇摇头,突然伸手拂开垂在我额前的一缕头发。这个意外的亲密举动让我浑身僵硬,血液冲上耳膜,轰鸣如雷。
"没关系。"他说。
这句话是一把钥匙,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足以留下淤青。初宁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没有挣脱。
“那就做个疯子。”我逼近他,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茶香,“砸碎那些束缚你的枷锁,包括……那些强加给你的期望。”
初宁的瞳孔扩大了,嘴唇微微颤抖。
我们近得能分享彼此的呼吸,近得我能数清他睫毛的数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吻我,或者给我一耳光——或许并不是惩罚。
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抽回了手。
“太晚了。”他看向窗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如泪痕,“我该回去了。”
我知道他指的不只是时间。
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改变了——也许是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也许是那些未说出口的告白。
“我送你。”我说,声音恢复正常。
初宁摇摇头,拿起外套:“不用,雨小了。”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谢谢你的……茶和。”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在我胸腔里激起一阵钝痛。
我站在原地,看着沙发上他留下的凹陷,茶几上他喝过的茶杯,空气中残留的香气。
这些微不足道的痕迹,是我唯一能合法拥有的部分。
我拿起他用过的茶杯,将唇印对准他留下的那个,一饮而尽。茶已经冷了,带着淡淡的苦涩,像极了今晚这场对话的余韵。
初宁永远不知道,在他谈论永恒与自由的夜晚,我正用另一种方式将他永远禁锢——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收藏中,在我那些不可告人的幻想深处。
我们都是伊卡洛斯,只不过他的蜡翼被太阳融化,而我的翅膀,早在他第一次为我涂药时就已经焚烧殆尽。
不要深究学钢琴的那段好吗好的。
不知道会不会有点突然,,到这章的时候已经相处有几个月的时间了hhh毕竟期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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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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