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着红色官袍的俊秀男子拾阶而上,阿愿闻声回首,眉眼舒展露出笑来。
“章大人!您怎么来了?”
“阿愿!”
熟悉声音自章衡身旁响起,少女清脆声音顿时轻下去,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年轻猎户皱着眉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言上前欲扶住虚弱无比的阮抑,沈怀清却后退一步拍开对方伸出的手。
“是你替章衡引的路?”
猎户一双手顿在半空,对眼前贵人骤然冷硬的态度有些困惑。
“章大人是来村子里寻你们,稳过郑二才知晓你们来了此地……”
沈怀清冷冷盯着猎户不为所动,倒是阿愿听见阮抑一声比一声沙哑的咳嗽有些着急。
“贵人不能再呆在雪山上了,得快些送下山去!”
沈怀清抿着唇不做声,那边章衡似终于看够了戏,上前两步递上一块方帕。
“两位贵人还是别为难他们了,此事本就是在下怠慢,不若去我府上好好休养一阵?”
阮抑终于抬起头看向章衡。
来人细眉厚唇,垂下眼来便成了一副天生的菩萨像,一双细长眼里满是怜悯,此刻正无比仔细地寸寸打量着自己。
白雪滚落,章衡恰到好处地收回手,那块青色方帕便沾着雪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转瞬便被凌冽寒风吹起,跌下山崖不知所踪。
阮抑看着手帕摔得粉身碎骨,却是陡然笑起来,披散乱发遮不住他眼底恶意,一张苍白失色的芙蓉面越发形如鬼魅,他伸手抓紧了对方的手腕,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容便对在一处。
“好啊,还请大人怜惜妾身。”
这样一张虚假的画皮,配上前世沈淮清那万箭穿心之刑,定然漂亮极了。
沈怀清不可置信地侧首,正欲开口阻拦便听阮抑复又开口:
“小沈大人,你便留在此处,替我谢谢两位恩人。”
沈怀清袖中五指紧攥,抗拒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住,他余光瞧见了有些不知所措的阿愿与护在少女身前的猎户。
他们竟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证据章衡绝不会再留,若他一并去了,整村人都活不下来。
他要留在此处,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他指尖颓然松开,却摸到了柔软之物,他胸口急跳起来,不动声色地死死攥住。
“我瞧他与阿愿姑娘相谈甚欢,多留几日也好。”
章衡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他撑起一柄纸伞,将阮抑体贴地罩住。
“山中风大,姑娘小心。”
下山路上再不似先前那般轻松,一路上阿愿不住地瞥着章衡与阮抑的神色,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几人回到山脚村庄,少女瞧见村庄内不知何时出现的众多黑影,才终于开了口。
“章大人,您为何要带这么多侍卫来村中?”
“这两日北地有些不太平,贸然出去怕是要生事端,带侍卫来此也是为了护着大家。”
阿愿不疑有他,有些担忧地皱起眉。
“章大人是遇到什么事了么?这么多人护着村子,谁来护着章大人呢?”
章衡笑了笑,伸出手递给少女一小袋饴糖,目光自远处雪山上一晃而过。
“不必担心,最多五日便能解决,只是要麻烦阿愿姑娘替在下向大家赔罪了。”
阿愿愣愣地接下,直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消失在眼前,她才拢了拢手中的小布袋。
少女手中的布包仍是热的,可她一回首,望见的却是半出鞘的剑刃与村人茫然无措的脸。
马车内。
灰青色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内里针脚细密的羊毡,侍卫搜过身后将阮抑的手腕困牢,才拿着假髻与一把袖剑走出马车,章衡自一旁取出烧热的手炉,体贴地递给阮抑。
“阮大人,许久未见了。昔日三载同窗,倒是不曾知晓你竟有武艺傍身。”
阮抑靠在软垫上,对章衡的寒暄充耳不闻。
章衡无奈地将手炉握在自己手里叹了口气。
“从之,你身体不好,本就该留在淮安伯府好好养病,何必跑来北地较真费神呢?”
“看来便是伯府侍从都不太尽心。”
远在千里都能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枉自己前世做了七年宰相,也抵不上他的手眼通天。
“自然是羡慕你呀——”
阮抑掀起眼帘,轻声细语地接话。
“章大人能在五年内踩着尸骨坐上转运司统领之位,便不许我用你做台阶铺自己的青云路了?”
“那便好办了,郑意眼下已然服诛,从之此番可是替官家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了。”
章衡闻言神情自若地端起茶盏举了举,随后将温热茶水尽数泼在阮抑面上。
“只是可惜,你怕是等不到加官进爵之日了。”
乔装多日的红妆终于被茶水晕花,化作眼角的一团猩红,阮抑一头霜发湿透狼狈地贴在面上,衣襟被扯开露出一届苍白脖颈,水滴便自发丝坠下在锁骨处砸出一弯水洼。
当真尤见我怜。
若非此番境地,他绝不会只要眼前人的性命。
便是再谨慎之人此刻也不免晃神,章衡捏住阮抑的下颚凑近了,一副无缺的菩萨面终于自双眼处裂出一条缝隙,流出内里留着脓的觊觎。
“难怪郑意会死在你手里,从之,连我都要下不去手了。”
话语贴在耳边响起,每个字都让他作呕,阮抑五脏六腑都在阵阵作疼,却是笑起来。
“章大人也喜欢么?”
“每个这般夸我的,都死不瞑目了。”
病弱青年薄唇张合,失色的唇瓣不知何时艳红如血,活像吸干了精气化形的精怪。
“放心,章大人的官路也到头了……前统领心软,我来送你上路。”
车轮不知何时停下,章衡那张佛面终于扭曲起来,掌风已至阮抑脸侧才生生停住,一掀袖袍走下车去。
“将他带去牢里。”
阮抑被粗暴地拖着往转运司内走,分明身旁便是往来人群,却每个都习以为常。
一墙之隔的衙门口,几个打着叶子牌的差役懒散地瞥了眼不远处一晃而过的人影,便再度埋首于赌桌之上。
几街之外的一处药铺后院,几张木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名形销骨立的肺痨病人,咳嗽声此起彼伏。
厢房内,躺在榻上的少年骤然睁开眼,他弯腰捂住胸口,良久才忍下胸口闷痛,无端而起的心悸让少年有些坐立不安,匆匆扯下手臂上固定的木板便要推门而出。
“你现在出去便是送死,前两日还没被那些走狗们追够吗?”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自门缝间闪入,来人褪去遮掩面容的麻布随手将药包丢在桌案上,正是许久不曾有音讯的宋昭。
“一个时辰前,阮抑被章衡亲自押入北部司,但不曾见到沈怀清的身影。”
阿浊呼吸一窒,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怎么会这么快?又为何只有阮抑一人?
是他早料到了会有今日这趟牢狱之灾,那日才会让自己来找宋昭么?
阿浊又想起那日阮抑鲜血淋漓的手臂,蓦地一股无名火便窜上来,烧得他脑袋生疼。
阮抑又在拿自己的命做赌。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那样的身体,能在牢狱里撑几天?!
阿浊咬着舌尖,直至尝到血腥味才恍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失态却来不及细想,垂下眼睛一寸寸掩下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先前温和有礼的模样。
“那日是您备的车马,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宋昭不着痕迹地扫过少年强自镇定的面容,取出舆图铺开,伸手往北一指。
“应是苍山脚下的村子。章衡带了北部司一半差役捉拿阮抑,回来时却只剩寥寥数人,应是都留在了那处。”
“便是沈怀清仍在村中,眼下亦无法互通有无。”
阿浊盯着舆图沉吟。
“不该如此,这村子若当真有钱进所藏之物,章衡何必将……阮抑带回转运司?寻一无人处灭口再销毁证物,才是斩草除根之策。”
主谋之人都已身陨,要找到他们不过是是费些功夫。
宋昭眯起眼睛。
“章衡把人带回来,定是有东西没问出口,是以……”
“钱进藏匿的账本章衡尚不曾找到。”
可若是如此,章衡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地派半数差役守着村子?
阮抑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们如今仍在暗处,阮抑便成了勾他们上门的饵。
转运司决不能去,他们需得赶在章衡动手之前见到沈怀清。
阿浊袖口五指收紧,良久朝宋昭半跪一礼,取出怀中盖着国印的文书。
“宋先生,此乃官家所题的文书,阮大人托我将此物交予您。”
宋昭侧过身来不受礼,目光却始终落在少年身上。
“你们是想让我帮忙,可阮抑他先前这般对我,便是圣人也难免有火气,我为何要救他?”
“非是帮忙,”阿浊抬头直视宋昭,“是邀请。”
他仍是半跪姿态,脊背却是分毫不弯,那双向来内敛的双眼此刻锋芒初露,配上那双与阮抑相似的狐眼,便是宋昭也有一瞬愣神。
当真一模一样。
“宋先生能在章衡手中躲藏这般久,又如何不能在事发之时离开定州?”
“您的态度并不重要,我能找到您,便说明阮大人赌对了——”
宋先生背后之人并非壁上作观,是亦想来分一杯羹。”
“那又如何,”宋昭温和地摊开手,“这对我们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对你们可是救命之恩,如何看都不划算。”
屋内顿时静下,少年倏地沉默下来。
宋昭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起身欲推门而出。
“宋先生可知朝廷每年给北地多少赈灾粮?章衡又卖了多少?”
宋昭顿下脚步。
“北地大小城镇村落,万石粮食才勉强够人饿不死,章大人大抵只卖了半数罢,否则……”
话音未落,便被少年打断。
“并非锦上添花,宋先生。”
阿浊弯起眼睛。
“您知道得太多了。”
猫危,速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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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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