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庆州。
一声马鸣自远处传来,宋昭取下斗笠,伸手将少年一并捞下马。
阿浊抬头一望,天边是绵延不绝的高耸城墙,其上大宸军旗烈烈,本该无比热闹的北地榷场已停摆数月,只剩一地狼籍。
不过一城之隔,庆州却与定州显出截然不同的萧瑟来,堡寨上到处都是禁军巡逻的身影,无端露出一股肃杀气来。
城门处的禁军显然识得宋昭,接过腰牌恭敬一礼后便带着两人往城墙上走去。
纛旗之下,一道身着青堂甲的高挑身影正背对战旗二立,一言不发地远眺着北面草原。
“二殿下。”
阿浊心中一凛,随着宋昭一同跪地行礼。
无怪乎宋昭这些时日能在定州城安然无恙,原是在为皇亲贵胄做事。
可这网开一面,到底是惧怕皇子手中权势,还是心照不宣地同流合污呢?
青年挥了挥手转过身来,宋昭将文书递给对方,他翻看片刻后一双鹰目落在阿浊身上,不掩打量。
“你便是阮抑的弟弟?”
“是,此番是兄长派我前来恳求殿下相助。”
少年头回得见皇子,却礼数周全不曾有半分惶恐,只是愈发不解。
二皇子赵元安在封都的名声并不算多好,在皇嗣中算得上难得的异类。
不爱诗词书画,反终日舞刀弄剑,性格也更为暴戾,是封都那些文人口中最为不齿的莽夫。
自他及冠后入了朝廷便数次与文官不睦,到最后连泰和帝都厌烦了他,早早封了王打发出去,此事在封都城人人皆知,之后数年赵元安的名姓也渐渐无人提及。
不想他却是悄无声息来庆州做了数月的监军。
可为何北地的骚乱始终不曾缓解?
章衡纵使贪了那些赈灾粮,只要赵元安在此地,军粮他便碰不得,这样的小打小闹,禁军都压不下去么?
正思索间,阿浊便听赵元安开口道:
“阮小公子,此事之后再议。宋昭,带人去厢房。”
阿浊心下一沉,眼前披风一扬,赵元安便径直走下城墙。
满腹恳切之词便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在喉间,少年愣然半晌,随后竟是止不住地冷笑。
日后再议?
阮抑和沈怀清能等多少个日后?那些正在受罪的百姓又能等多少个日后?
这位皇子本该安定一方,可他又做了什么?!
被生生压下的怒火再度窜起,阿浊终于再骗不了自己。
他读过陆翁,又背杜老,又如何能甘心在如此黑白不分的天下里自掩耳目碌碌无为?
宋昭无声摇了摇头,正想伸手去拽阿浊的袖子,少年却挥手打开,一声脆响让赵元安脚步一顿。
“二殿下,您需要借此东风重回封都,如今却要将此机会拱手相让吗?”
连风都寂静一瞬,少年话语间仍保持着最后的礼节,然一字一句都裹着无处安置的火气,他上前两步,话语尖锐到近乎刺耳,衬着因情绪激荡而挑起的眼尾,恍惚间竟与阮抑的身影全然重合。
赵元安侧过身来,不过瞬间刀鞘便抵在少年的肩膀处将人生生推后半步,身着盔甲的影子将阿浊笼罩,他眼中连恼怒都不曾有。
“我要的是确凿的罪证,你和阮抑都给不了。”
“殿下连兵行险招都不敢,谈何东山再起?”
宋昭眉头一跳,上前半步将少年挡在身后。
“殿下,我送小郎君回房。”
赵元安皱起眉,他像是终于被无休无止的诘问感到厌烦,打断宋昭的话。
“你只知晓苍山脚下那座村子,那里已是章衡囊中之物,你拿什么来赌?”
“若当真毫无胜算,您又为何来见我?”
“不过是想瞧瞧能说服宋昭之人究竟是何模样,倒是叫人失望……”
赵元安话音未落,虎口处便被巨力一震,他眉头一跳手腕翻转,剑鞘于空中一划便牢牢少年来势汹汹的匕首。
阿浊借势向前一滚便要攻其下盘,挟着劲风的一脚不偏不倚地踹过来,他偏头躲开,手中匕首刀柄便以极刁钻的角度避开赵元安身上的铠甲往裸露的关节处击去。
“阿浊!”
此起彼伏的长剑出鞘声响起,阿浊听见无数脚步声涌来,怒斥着他的不敬。
不过几步试探他便明白自己打不过眼前之人,便是连近身都做不到,更妄论能威胁对方做决定。
如此行事太过莽撞,也太过愚蠢,他想,若是阮抑怕是又要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好好醒醒神。
可阮抑不在,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无权无势之人,当真连草芥都不如。
寒光再度划过,赵元安伸手钳住阿浊持刀的手将人生生拽起,手中长剑终于出鞘半截横在少年颈边,他眉间凝着,眼底的不满却隐隐褪下几分。
“你……”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小厮模样的男子疾步下马,一边踉踉跄跄地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
“大人……夜里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小郎君的!”
阿浊骤然回头,赵元安收起剑摆了摆驱散围在自己身边的禁军,便见小厮取出怀中被已然被压得枯黄的草药。
宋昭眯起眼睛瞧了瞧。
“是沈怀清托人送来的?此物只有苍山上才有,除却定州之外,便只有华州苍山余脉还有些许。他想让你去华州?那儿的知州与章衡一丘之貉,去了也是无用功。”
阿浊愣愣盯着那截枯草,后背沁出的冷汗被寒风一吹便阵阵发冷,他眉头紧皱口中喃喃。
“不是他……是阮抑。”
是再熟悉不过的苦香气,只是闻一闻眼前便能瞧见那抹苍白的身影。
华州……
他要自己想明白什么?
那个混乱不堪的雨夜再度映在他眼前,他不自主地咬着舌尖抵御着骨子里漫上来的恐惧,几近残忍地寸寸审视而过,直至那座残佛面前,他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抓着药草嗅闻着。
少年瞳孔一缩,旋即用力扯下他腰间用来伪装的北部司令牌递给赵元安。
“华州……殿下,钱进出逃带走了一批账册,就藏在华州城外被废弃的山神庙里!我与……家兄曾路过此地,这令牌便是在那日拾得的。”
宋昭瞧了眼腰牌开口。
“这牌子是章衡心腹专有,一般取不得。”
难怪……难怪章衡那日行色匆匆,阮抑要束手就擒。
钱进给沈怀清留下的线索多半是为了迷惑章衡,阮抑不过是将计就计,顺着钱进留下来的破绽演,好让章衡当真相信那些被藏匿的账册就在定州城与苍山之间。
他是何时猜到全部真相的?
赵元安伸手接过腰牌,他拍了拍手,不过片刻堡寨内的禁军便尽数来到城墙之下等候调令。
“宋昭,你派一队即刻前往华州取账本,另一队去苍山脚下接人。”
赵元安顿了顿,目光看向阿浊。
“我与你,带军去转运司接阮抑。”
北部转运司内。
一声又一声嘶哑的痛叫自监牢伸出传来,不断有差役提着水桶进来浇洗地面,却也抹不去内里阴森森的血腥气。
一墙之隔的囚狱中,两杯热茶摆于桌面上,章衡举起茶盏面不改色地抿着,好声好气地劝诫着面前脸色苍白的青年。
“你瞧瞧,他与妹妹在村里帮你们良多,却还要替你们受苦。阮大人,你若当真为百姓着想便告诉在下,钱进将那些账册藏在了哪?”
阮抑凝着杯中沉浮的绿叶,半晌却是笑起来。
“章大人,昔日你在前统领手下宁死不屈时,也是这般可怜么?不……大人话说得如此好听,叫得应也比旁人更悦耳些。”
章衡那张菩萨面隐于暗处,终于露出内里晦暗的神色来,他抬手一掌便要扇过去,却被阮抑死死握住手腕。
沉重木枷扣住他的伶仃手腕,不过在牢狱里呆了两日,他便反复地烧起来,眼下耳边不断响起的哀嚎让他头疾复发,一阵一阵地抽疼。
这样一具早该溃败的病骨,此刻却能叫他生生举起木枷,一双狐眼映着幽微烛火,手臂上的旧伤撕裂,血丝一滴一滴淌下,掌心烫得惊人。
“章大人,何必生气?你如今青出于蓝,要在史官笔下遗臭万年,你可比前统领能耐得多呀。”
章衡猛地甩开阮抑的手腕,他伸手将人拽起,桌上茶盏碎了一地,阮抑踉跄一下险些摔在地上,袖袍起落间一枚瓷片被他握入掌心。
章衡几乎是拖着人来到隔壁囚狱,他死死地将青年压在冰冷的铁栏上,指着眼前已是面目全非的血人。
本该心思叵测之人,却被他的三言两语便刺激得不清,一字一句都似从齿间里挤出。
“……你不记得了?”
“阮抑,那年分明是我文采更胜,却只能看着你做那春风得意的探花郎,堂堂二甲进士竟要来北地给人做狗!我走投无路去寻你,你却说——”
“这是我的命!”
“凭什么?”
阮抑被章衡按在一片血污中动弹不得,章衡浓烈到近乎扭曲的怨恨让囚牢内每个人都不寒而栗,可唯有他只是在听见话语时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后冷淡地垂下眼睛。
仿佛只是一桩对他无关紧要的小事。
章衡皱了皱眉,他踩上青年的后背,满是恶意地笑起来。
“阮抑,现在到底是谁技高一筹啊?”
猎户吐出血来,他一只眼睛已看不见了,满口牙齿被生生打碎,却仍死死盯着眼前之人,他拼了命地扑倒栏杆前,口齿不清地开口。
“畜牲……贵人万不可……将那些账册告诉她……”
监牢内一片死寂,蓦地一声轻笑响起,章衡后退半步,在猎户憎恨的目光里大笑。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这些年对你们还不够好么?没有我你们早就饿死了!“
“我每年给你们那么多辛苦钱,不过是今年少了十贯便要与我作对,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最后还不是与郑意一道先走了奈何桥?”
猎户眼眶眦裂地瞧着眼前宛若恶鬼的人影,半晌眼角无声划下一滴泪来。
多年前相救结下的善缘,怎么会种出如此恶果,让这天地百姓都不得安宁?
章衡终于笑累了,他直起身踱步到猎户面前蹲下,近乎轻柔地开口。
“雪化了,明日苍山怕是有场雪崩,这可如何是好?你的妹妹还在等你,不若求求这位大人,他开了口,你便能归家了。”
猎户嘴唇抖动着,他眼前一片混沌,一会是少女清脆的笑声,一会又是昨日夜里路上亲眼所见的破败,他那时在想什么?
自己明明见过那么多次,为何每一回都当做视而不见呢?
他怆然咳嗽起来,垂头瞧见了阮抑手中半露的瓷片,青年闭上眼,用尽最后力气拖着铁链扑向铁栏,污血弄脏了章衡雪白的锦靴。
“你……休想……”
木枷撞在玄铁上,阮抑伸手探入,他面色冷得厉害,在章衡嫌恶后退的瞬间干脆利落地用瓷片割穿了猎户的喉咙。
血溅湿了他整张苍白面孔。
把猫惹毛了就创死你萌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血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