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迈入初夏。
池中小荷静默,细敛地开着。
阮棠的及笄之礼未设在雪棠宫,而是在钦安殿举行。殿厅摆了香案,冠席坐东向西。
主宾位上坐了阮平帝,身侧跟了皇后姜琉莺,再者就是她身生母妃薛玉漱。除此,来宾大半都是她不认识的百官臣子,阵仗跟上次迎泠燃君初来洛京也差不多了。
雪棠宫太小,可装不下这乌泱泱的一群人。
正好阮棠也不想自己的怡然小宫被围得水泄不通,徒扰清静。
笄礼还未正式开始,阮棠仍在偏殿梳妆。
棣儿为她描了眉,自铜镜中端详她面容:“九公主,今儿个这么重要的日子,您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镜中,先前不曾长开的娇俏小脸已出落得愈发动人。
杏眼清澈依旧,如含一汪春水,却没从前那般天真狡黠,而多几分少女的娇怯。
乌发似云,面薄腰纤,穿一身水雾蓝的薄烟纱,安静端坐着,没半点闹腾。
“没。”阮棠摇头,手里握着刚沐浴时摘下的传讯珀。
半个多月以来,传讯珀没再亮过一次,换言之,即是谢泠燃同她失联了这么久。
今日她的及笄礼,他说过会回来的。
可刚偷偷朝主殿看了一圈,并没有见到过他身影。
棣儿征询意见问:“九公主,这挂饰今日就不戴了吧?”
虽为阮棠贴身侍女,她却并不知这挂饰从何而来,只知阮棠宝贝得很,日日挂着,睡觉也不摘,旁人碰都碰不得。
“不行。”听她这么说,阮棠赶紧将传讯珀挂上,耍性子似的。
这会儿脾气上来倒有了点先前的模样,棣儿抿唇浅笑,描完妆容最后一笔。
阮棠额间凭添一朵海棠,稚气而明艳。
发髻未绾,只在尾部简单束起,披垂到腰间。
此时,有宫人前来催促,钦天监开礼在即。
阮棠拿了流云扇,掩住音容,只留双眼与额间花钿,一步步迈入殿中。
大殿顷刻静默,众人目光聚于一处。
礼乐声起,钦天监大司仪将拂尘一挥,掐嗓开礼:“九公主行笄礼——”
笄礼有三加,始加笄,再加簪,三加钗。
为阮棠加赞者既非皇后,也非漱妃,而是顾念絮。
顾念絮与她相视一笑,念出祷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顺尔承德,介尔景福。”[1]
因着私心,祝词中少了“弃尔幼志”与“寿考惟祺”。
她既不愿阮棠失去幼时的天真,也不想她背上贤良淑德的包袱,只希望她无忧无虑、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2]
无论及笄与否,她心里都一直当她是妹妹。
三祝三拜之后,笄礼将成。
只等阮平帝的训词作结,可他并没有道些冠冕堂皇的词句,而是认真问询:“小九,今日是你及笄之礼,可有何想要的?”
十五年风霜,天子威仪仍在,眉眼却是掩不住的岁月痕迹。
阮棠想起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时,他给她赐号“平乐”,望她平安快乐。后来,她就真在他庇佑下平安快乐地长大,享尽盛宠与艳羡。
无论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实意,有几分是祥瑞之兆的推波。
阮棠都无法否认他对她的好。
这么想着,她眼眶不免有些湿,嗫嚅道:“父皇……”
阮平帝脸上笑意温和,又问一遍:“小九?”
阮棠抬起脸来,将眼泪逼回去:“父皇,我要你的一个许诺。”
换作其他皇子公主,早就谦让推辞了,但阮棠不一样,她从来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阮平帝的目光在让她继续说下去,自然,殿上众人也在等着。
于是阮棠思忖道:“以后要是小九向父皇提了要求,无论如何,父皇都得答应下来。不过小九也有分寸,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而且小九不会贪心,只提一个要求。”
阮平帝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小九这是已经有想要的了?在未雨绸缪。”
阮棠扬起笑脸撒娇:“小九是想不到想要什么了才这么说的。”
阮平帝没再追问,随和地应下:“好,那朕便答应你。”
阮棠心里一喜,“谢父皇!”
圣言如圣旨,何况在场还有这么多人见证。
只怕今日及笄礼后,九公主骄纵任性的罪行又该多添一笔。
笄礼已成,笄者拜谢,宾客开宴。
繁琐的头饰与衣袍加身,脚步都慢了些许,阮棠早想换下。又转念想到,若是谢泠燃晚些时候来了没看见这盛装,岂不是很亏,先忍忍吧。
阮棠退出钦安殿,准备回雪棠宫修整一番,再到宴上。
路上却碰见了阮筠,他看她走近,就像是专程等着。
“太子哥哥。”阮棠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阮筠一向温润的脸色有几分严肃,道:“小九,你已不是小孩,不该同父皇提要求的。”
阮棠稍怔,没想过阮筠来找她说的是这事,还以为他是来祝她顺利完成笄礼的。
“太子哥哥你放心,小九提的要求只与自己的私事有关。”她伸出手来起誓,又保证,“绝对不会干涉到政务国事。”
阮筠的脸色稍微和缓一些,抬手想来刮一下阮棠鼻尖。
许是觉得不再合宜,手伸至半空,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道:“那便祝你笄礼之后,万事皆宜。”
阮棠就知他没忘,顿时弯起眼睛,“多谢太子哥哥。”
回到雪棠宫,阮棠立马卧上软榻。因为不能弄乱发髻,胳膊又得搭着案几,支住脑袋。
“把窗都开一开,又闷又热的。”汗是没出,可她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
棣儿推开榻侧的小轩窗,正对宫院。
池中流水之上,漩涡涓细,小荷正亭亭。
棣儿倒了杯茶过来,耳语道:“九公主,太子殿下今日的话恐是别有深意,您可长些心。”
她是宫人,懂该如何察言观色,又年长几岁,到底是看得透彻些。
太子贵为一国储君,若是公主势头过盛,心里岂能平衡?
阮棠喝了口茶,不甚在意,“棣儿,你不许说太子哥哥坏话,他对我好,同你是一样的。”
棣儿知她性子,认定了的事别人再劝也无用,只得叹一口气。
-
钦安殿内,歌舞升平。
宾客虽都一副笑脸,可内心却难以揣测。
“以前坊间流传洛京九公主独得盛宠,原来是这么个情形。”无锋同封戏卿低语,“怪不得王上当时就没把九公主列入考虑范围。”
封戏钦指腹摩挲着酒杯,意味不明道:“独得圣宠,倒也未必。”
无锋性子直接,完全不懂权术,眼见什么便是什么。
封戏卿浅抿一口酒,抬抬下巴问:“你看在场这些人,有几个是真心实意为她感到高兴的?”
“……”无锋没敢明说。
他看自己家的世子殿下心情就挺不错的。
雪域终年常雪,喝些酒可以在极寒的天气里暖暖身子,因而雪域人的酒量都很好,无论多么烈性的酒也能从容应对。
封戏卿眼神清明,却没再去饮过杯里的酒,只是视线不时朝殿外看一眼。
无锋尽责提醒:“殿下,对面还坐了两位公主,今日倒是个上前结识的好机会。”
酒杯搁到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撞击声,封戏卿没有表态,他捋一捋衣袍,站起身来。
无锋正要紧紧跟过去,却见封戏卿朝着殿外方向走去,而非对面坐着的两位公主。
“殿下,您去哪儿?”无锋这次聪明了一回,没反应太久,茫然又冒进地问,“您莫不是要去找九公主?”
封戏卿睨他一眼,语气平平:“知道了还问?”
无锋立马垂下脑袋,神色恭敬而敬畏。
封戏卿知他心中有困惑,便道:“你方才说的是父王的事,我找她,那是我的事。”说完,他又干脆地命道,“你别跟着。”
无锋心里干着急,眼巴巴看着封戏卿离开,又无计可施。
事情办成这样,等到时候回了雪域,他可怎么向镇淄王交代。
-
阮棠在雪棠宫吹了会儿风,身子已觉惬意许多。
不过传讯珀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让她心里烦乱。
没有谢泠燃的消息,却等来了封戏卿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第一次来这雪棠宫,被引着踏进宫门,才知内里并不奢华。
流觞曲水,亭台楼阁,风雅而别致,完全是按小女儿家喜好布置的。
一道长廊依傍着池塘。
封戏卿打廊中走过,忽被喊住名字。
阮棠手臂趴在窗棂沿,下巴枕着手臂,懒洋洋问:“封戏卿,你不在钦安殿上待着,跑来找我做什么?”
光影落在她脸上,额间那朵海棠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娇俏明媚。
封戏卿脚步站定了,同她说话:“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
窗户敞着,谈话间几乎没什么距离。即便再走两步就是门,他也不想再动了。
此刻画面,定格不了,那便不要白白错过。
阮棠眨眼:“什么事?”
封戏卿似有若无地扫了身侧的棣儿一眼。
阮棠马上就反应过来,屏退一干宫人,才问:“现在可以说了吧?有什么事儿?”
封戏卿也懒散地依靠到窗台,上身探入屋内,捞过小方案上的茶壶,给自个儿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完,道:“今夜,我带你出宫。”
“真的?”阮棠眉眼都是欣喜,不敢相信。
封戏卿道:“嗯,就当是送你的及笄礼。”
虽然这和他最初所设想的有些偏差。
说着,他两指并拢,勾了勾,引她趴近些听。
阮棠明白,接下来封戏卿会告诉她晚上如何安排。
于是便毫不避讳,将要撑起身凑过去,心无杂念。
封戏卿也低了低脑袋,压下声音。
两人凑得近,温热的气息已近在咫尺,阮棠耳朵痒痒的。
“九公主。”
这声音……
封戏卿还未开口,不明所以。
他与阮棠一齐循声朝不远处看过去。
风匆匆吹掠,摇击屋檐铃铎,清音阵阵。
长廊尽头,纤帘树影,有一位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年,踩着铃音,步步走进。
阮棠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面前这位,不是谢泠燃又是谁?
她朝思暮想,他杳无音讯,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从心口涌出。
[1]令月吉日,始加元服。顺尔承德,介尔景福。——《士冠辞》
[2]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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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及笄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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