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敬闻言率先瞪大了眼，而后笑起来。他压低了声音笑着，两个精瘦的肩头耸动不止。许是他的心理年龄真的太小了，以至于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了，仍旧一身少年稚气。
以及一股子莽劲，率性和不知疾苦的轻狂。
孟图南不懂他笑什么，却懒得理会，“规则是你们中只要有人捡起这把刀，杀了这两个人，我就放你们离开。”
“谁来背这个命案，给别人一条生路？”
“不急，天还未黑，尚有微光。”
“我们等得起。”
如此轻佻的言语本该激怒所有人的，但千人千面，自私是底色，大家在猝不及防间直面死亡后，求生的**已至巅峰。
甚至会有人在暗暗祈祷有人站出来去弯腰捡起那把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手术刀。
“我久居国外，腹笥贫瘠，倒不知原来书念到极致后，人却是会变作这个模样。”一片深重如渊的寂静中，忽地传来景赤华年轻却沉稳的说话声，像极了一束光照进井底，燃起了所有人的希望。
“孟博士，这样羞辱，戏弄我们普通百姓，有什么成就感呢？”
“他们是普通人，但你可不是。你是我最有力的竞争者，我的敌人。”
景赤华原本晦暗无光的眼珠子忽地转动了下，视线落在她的食指上。如葱根般的指头上赫然戴着一枚图样繁复又古朴的金戒指。
那枚象征着孟家家主信物的金戒指！
之所以孟同尘姑姑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哪怕实际控制了孟家，但无法拿出信物始终受人诟病。
原来她三缄其口的根源在此。
他看得专注时，脑子里忽地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姑姑执意要自己娶她，然后继承景氏，这其中难道就没有夹杂别的私心吗？
这少女若是肯嫁，就势必要公开身世回孟家认祖归宗。那时，一个有着孟家家主信物的，母亲是现任家主的孟家血脉的少女，继承孟家便是名正言顺，无可指摘之事！
那些个叔伯堂兄弟姐妹们，这么些年的算计在少女面前，便全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笑话罢了。
只是，姑姑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已沦为没有感情的怪物了吗？孟图南的性情已然无法再单纯用冷酷，残暴来形容，人类一旦失去情感的束缚，失去愧疚，同情，怜悯和共情力，还谈何温善与慈悲？
景赤华闭了闭眼，可自己却不能至他们于不顾。哪怕他隐隐觉得少女所图，绝不是姑姑以为的那样。
他静静看着她，轻声道：“杀了我，放他们走。”
“不可能。”孟图南断然拒绝道：“我们身上有命案，放他们走，很快警员就会来抓。不如这样，景总你去把刀捡起来，杀了这两个人，这样就公平了，我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后，再来聊这些人的去留和生死。”
“想必那个时候，我们彼此更能感同身受。”
众人哗然。
“这么好的机会景总为了自身清誉，不肯沾染业障吗？”孟图南轻笑了声，“用两人命，来换这二十多个人的命，孰轻孰重？”
人群里有人忽地捏着嗓子道：“大家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鬼话，他们就两个人，我们一起上！”
话音刚落，舒敬忽地冲进人群一把扼住那个缩头缩脑躲在人群中的矮小男人，舒敬戾气横生，小臂青筋爆出，单臂就将人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细碎的卡吧声很轻，但这样寂静的时刻却清晰地传进大家的耳朵里，没有人会怀疑舒敬下一秒会收紧手掌将人捏碎咽喉而死。
侩子手总是残暴亢奋的，一手持棍，一手制人，环视四下，眼神睥睨挑衅，又充满不屑。“不是说一起上？不如趁现在？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眼见着那瘦小男人两脚悬空从奋力踢踏到绵软无力，乃至脸庞涨得眼球都充血了，大家心中骇然，有女士不忍再看，抽泣着捂住脸。
就当大家以为他必死无疑时，孟图南出声制止了舒敬的杀戮行为。“他不必死。”
舒敬被打断了兴致，不高兴道：“怎么，杀人还需要挑吗？”
“对，需要挑选。我们只是脑子有病，又不是杀人狂。”
舒敬抿着嘴用鼻子重重出气以示不满，但却诡异地听从了少女的话将人一把甩在地上。
距离最近的男医生壮着胆子上前去摸他的颈动脉，然后扭头冲大家点点头，不少人长呼了口气。护士长再看向孟图南时，眼中满是祈求，“小姑娘，你们都还小，一时想岔了不要紧的，我们没人怪罪你们的。”
“你才醒可能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大兵们定时定点过来送物资，你往外看，全拉的铁丝网，你不要以为拿钳子剪断就能离开，没那么简单的，鸟都不从上头飞过去。”
“不止是因为有电。”
“你们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也逃不掉的，今天就是大兵们每三天送一次物资的日子，等太阳完全落山，等他们完成一天的作训任务，他们就开着车，带着枪往来了。”
护士长见少女一句都没打断她的话，忙又开口，语气更加诚挚，也更温柔小心，“你还小呢，阿姨给你时间想明白。但是我现在要去医务室拿心脏病药，我身体不好，继而连三得惊吓已经叫我身子受不住了，我去……”
“不必多此一举了。”少女忽然出声，她从病号服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大塑料瓶，拧开后往手心里倒了两粒白色药片扔进嘴里。
她一边咀嚼，一边撕下外文标签揉成小小的一团随手扔在地上。刘文进许久没有给她供过药了，断了几个月后再次入口，还挺怀念那苦涩地睁不开眼的滋味。
孟图南将塑料瓶揣回口袋后，又从另一边拿出遥控器一样的黑色四方体。“你是想找这个吗？喏，我走得急，扯断了线路，只带出来这个部分，你还要吗？”
好几个知情人顿觉眼前一黑，她是怎么发现这个报警器的？她又怎么知道这个东西是联络最近的驻兵用的？
这下最后求救的希望都被掐灭了，所有人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下去。
护士长说得不错，今天的确会有大兵来送物资，但几乎都是晚上过来，那时候收尸都嫌硬了。
舒敬扶着额笑得夸张，这么空旷的场地里只有他的笑声像投湖石子，在每个人的心湖上漾出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一片□□中，那兀自站在正中的两人终于强捺恐惧开口了，“为什么，非要我们三个死？”
“哪这么多为什么？啊？我一个神经病需要为什么吗？你踏马电击小爷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了吗？”舒敬暴躁地绕着他二人走了两圈，用力抓抓头看向孟图南，“小嫂子，能杀吧？这两个我能弄死是吧？能吧！”
孟图南轻嗯了声，温淡开口道：“指标有限，先到先得。不接受调剂，用完不再补充。”
话音才落，舒敬已一棒子敲在刚才提问的那个男人头上，男人错愕极了，瞪大了眼似是不能相信舒敬竟真的能冷血至此，他直挺挺倒下去没了生机。
“啊！啊，啊！”有人再也坚持不住，精神崩溃后尖叫着往大楼方向跑去。然而她并没能跑进楼里，就差五米的距离时被一粒石子击中膝盖，整个人向前扑倒一头撞在台阶上。
顿时血溅三层台阶。
骚动的人群顿时陷入压抑又惶恐的沉默中，视线齐齐落在扛着棒子，一脸笑意的舒敬身上。
这样阴柔英俊的脸，此刻与地狱修罗无异。
景赤华看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背影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这对男女，一个丧失人类感情，一个心里障碍，一个受过国外特训，一个退役特战成员，别说就他们二十多个普通人，便是寻常武装力量，凭他俩想，想来团灭对方也不是难事。
死亡头一次如影随形，像极了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待掌握生杀大权之人的一个颔首就会落下。
景赤华的心态从最初对这个少女的轻蔑到被绑架时她处置从容的震惊，再到好奇与惊诧，以及得知她早婚，却并没有囿于围墙，而是甘于隐姓埋名专注于事业的微妙慕强，直至于此时此刻直面她的血腥和冷酷后滋生出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与自卑。
惧怕她杀伐果决，视人命为草芥。
自卑她对自己近乎玩弄，毫无尊严。
他不懂，想不通，她为何如此？究竟在图谋什么？
但无论他是否想的明白，孟图南都不会给他时间，那些求生欲已满溢的工作人员也等不起了，他们心里都明白，生死日落后便见分晓。
不需他二人再次出声催促，自然有人发声。“景总，你和这位小姐的仇恨何必牵连我们？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来这里辛苦工作就为了吃景氏一碗饭，现在到好，连命都要搭进去吗？”
“景总，你把徐医师杀了吧，你捅他一刀，这位小姐就会放过我们。”
“是啊景总，我们这么多人都死在这里，你于心何忍？”
“我才二十一岁，刚刚毕业，要不是家里穷，还有弟弟妹妹和酗酒的老-爸要养，我怎么会来这个又脏乱，又愚昧贫困的国家接受外派工作？”
“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
“明明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做呢？”
景赤华勉力坐起来摘下眼镜，沉默着一一扫看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了站着那个男人的身上。
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很安静，没有过反抗，愤怒，只是站在那里，好似对一切即将发生的事情都能接受。
这种沉默落在景赤华眼中就莫名笼罩了一层大无畏的悲**彩。
“天要黑了。”孟图南忽地抬头看向远方地平线轻喃一声。
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却成了催命的号角，有人忽然捡起手术刀往景赤华的手里塞，咬牙切齿地捏紧他的手，“快呀，去捅他！我可不想死，我出来捞金挣钱的，我还没享受过！”
“去啊！”
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围了上去，口中都是责备和呼喝：“他不死，你是要我们死吗？”
“你不杀他，那我就杀了你！”人群中忽然传出凄厉的女性尖叫，“我的女儿才四岁，她不能没有妈妈！”
舒敬扛着棒子缓慢闲适地迈着大长腿站到少女身旁看戏，嘴角翘着，戏谑道：“老大一定没见过这样的你。”
“啧。”
“叫你小嫂子真是委屈你了，老大来了都不一定能把事情弄得这么有意思。”舒敬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亮，是那种对于强者的天然膜拜，令人心神激荡。“我是个神经病，你脑子有病，咱真是配一脸，是吧，孟图南？”
孟图南摸索着食指上的戒指，眯着眼看向暴动的人群，轻声道：“这才刚开始，希望后面你也能玩得这么愉快。”
“去把他们分开，别真把景总玩死了，我留着有用。”
舒敬一脸的不可思议，倒吸一口凉气后压低了声音道：“他该恨死你了，你留着他还能干什么？你可别被他的万贯家财眯住了眼，你有丈夫的。”
孟图南也不解释，只道：“你去不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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