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应寺

已近黄昏,京郊大应寺内外渐次燃起烛火,烛光从漏窗中透出,映照在检查殿前铜鼎炉的匠人身上,朦胧缥缈的炉烟升起,整座大应寺如佛国仙境。

为赶在七日之后的暮春吉日召开无遮大会,近两个月将作寺与太常寺上上下下都在为此事奔波忙碌,将作大匠靳复直接在大应寺住下,亲自监工。

这座皇寺三年前开始修建,今年初刚落成。由南至北的中轴线上依次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和藏经阁,东西侧各有一条轴线,钟楼、鼓楼、祖师殿、僧堂等重重组合、错落有致。

现下寺内陈设已基本完成,只差各殿像设,匠人们正加紧将造像运送至各个殿堂,待明日法师按照仪轨迎请入寺。

钟楼位于山门东北侧,所有建造和陈设都已完成,入口处留了几人看守,上面没有点灯,黄昏过后便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僧人、匠人与官吏们匆忙但有序地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此刻钟楼上有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身着破烂的青灰僧衣,枕着双臂躺在撞钟的大木缒上,一只脚无聊地垂在空中晃悠,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寺门处。

她在等人。

……

几天前,白念从灵昭山下来,才知道原来距离自己上次下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那场大火过后,灵昭山化为废墟,山脚下的城镇也变成一座空城,曾经认识的人都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她凭借着稀薄的印象往京城的方向走,路过有人的城镇时坐上了进京的牛车。

从车上同行人的闲聊中,白念得知这些人进京是为同一件事。

京郊新建一座大应寺,不久将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无遮大会,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凡参会者均可平等地参与讲经、辩论和布施。

都说这次大会布施是次要的,圣上的目的实在辩法大会。

华光宗、无定宗、法严宗、净识宗、无相宗等各宗派的僧人都来了,谁能在这次辩法大会上拔得头筹,佛教正统的地位便能落到谁手里,直接掌管新建的皇寺。

白念抱膝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看起来昏昏欲睡。

她在山上待了二十年,并不知此间天下是何光景,什么宗派之争她也不感兴趣,只从谈话中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刚说原空宗的衣钵传人是谁?”一路都默不作声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清冷,眼底一片漆黑。

“智定法师啊!慧明祖师唯一的亲传弟子。当年灵昭山被烧,原空寺化为废墟,智定从此也不知所踪。如今圣上好不容易找到他,与慧明祖师的佛骨舍利一同请回京城了。”同行的一个中年男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当年无遮大会上智定法师舌战群雄,一举夺得辩经魁首,原空宗因此才声名大噪。世人都猜测圣上这是要立原空宗为正统呢!”

“如此,各宗派之争或许会平息一段时日吧。”一老者捻着花白的胡子道。

“智定……”白念勾起唇角,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那个废物竟然还活着。”

原来师父的衣钵和舍利都在他手上。

也好,她正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现在事情变得简单多了。

找到那个脓包,打一顿,把师父的东西拿回来。

……

“大人们当心。”

几个匠人推着木板车往天王殿的方向去,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上面是一尊黄锦包裹的佛像。

正前方一行五人闻言侧身。一人身着玄色官服,侧后方跟着名侍卫,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僧人,手执锡杖,眉眼间透出慈悲之情,两个青色僧衣的小沙弥在他身后半步之内。

“这是什么?”着官服的年轻男子问拉车的匠人。

他声音清润,身材修长,舒眉朗目,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淡然。

“回肃大人,是天王殿的弥勒像。”被问到的男人颔首作答,丝毫不敢怠慢。

太常令肃月,年方二十,三年前被圣上破格提拔,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与将作寺的将作大匠靳复共同主持修建大应寺。如此年纪便有如此作为,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肃月点点头,对身边的僧人道:“除祖师殿外,现各殿造像均已完成,烦请法师明日便迎请众佛像入寺,肃月也好尽快开始布置会场。”

“有劳肃大人。”

那僧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慈眉善目,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一派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

他侧过身来,对着板车上的佛像微微颔首,道了声“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两个小沙弥也转过来,跟着师父一同低下头。

肃月看了眼身边的侍卫程锐,后者立即点头,对匠人们摆了摆手道:“去吧,当心些。”

“不知肃大人让贫僧前来所为何事?”

肃月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继续边走边说。“七日后便是无遮大会了,圣上差我来问问,与诸家辩法的事情,法师可有把握?”

僧人听闻此言,脚步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禅杖落地时也迟疑了些:“自然已经做了准备。”

“做了准备,与有把握胜出,还是不大一样的。”肃月微微一笑,“圣上的意思想必您也清楚,希望大应寺日后能交由原空宗掌管,一清如今的乱象。二十年前肃月尚未出生,无缘目睹法师舌战群雄的风采,不知此次无遮大会上,是否有幸亲眼见证。”

僧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神色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有些发干。“贫僧自当尽力。”

肃月垂下眼帘笑了笑,再抬眼时,方才的试探仿佛都敛起来了,笼罩在僧人周围的那股威压终于消失。

他心中已经有了结论,这位智定师父似乎并不像传闻那样,是个佛法高明的高僧。

难怪会得出那样的卦象,原来真的需要外力相助。

言语间已经到了大雄宝殿,程锐上前两步打开门。

“现在是什么时辰?”肃月问道。

“回大人,戌时了。”

“差不多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法师,借一步说话。”

两个小沙弥闻言止步,不声不响地站在殿门外等着。

……

大殿正中的佛坛上安置着二十余尺高的释迦牟尼坐像,以黄色锦缎覆盖,左右为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像,均十余尺高,又有迦叶与阿难造像各一尊。

因下午才运送至此,菩萨与尊者像下方支撑用的木架尚未拆除。

地上散落着施工剩余的木材与碎石,大殿角落还放了几把匠人用的椅子。

“肃大人想说什么?”

肃月从角落里拉了把椅子,并不在意上面有没有灰尘,随意地坐下,不想再遮遮掩掩地说话,开门见山问道:“此次辩法大会,法师赢不了,对吗?”

智定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肃月似乎也没打算听他勉强维护体面之辞,又问:“我很好奇,二十年前你是怎么赢的?我虽然没亲眼得见,却也听说过当时的场景,说是一力碾压都不为过。”

“原空宗是你师父自家发明禅心而来,如你所言,慧明大师不立文字,所以关于你们宗门的记载只有当年辩法大会上寥寥几段,字数不多,却极为精要。我今日问你何为‘一行三昧’,你竟说闭门多年,对外道之法所闻不多。可这分明是你自家学说,何以称其为‘外道’呢?”

“按常理,一个人的修为学识当不断精进才是,何以二十年后变成……仿佛对佛法一窍不通的模样?”

肃月说完,不急不躁地等他答复。

他说这些并不是要羞辱或者问罪,而是真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位原空宗传人与记载有这么大的差异,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智定是太常寺下属的太卜署找到的,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可能是假冒,然而原空宗就只有一师一徒,二人在山上的小寺里清修,能够判断此人身份的依据实在太少。

他找到几个当年见过智定的人来,都说这外貌的确像是智定二十年后的样子,慧明的衣钵也在他身上。

既然圣上急需一个智定,这个人的身份又无从证伪,那他就得是智定。

长久的沉默。

智定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心中的不安再难掩饰,握着锡杖的手微微颤抖。

他很想继续强装镇定,说一些“贫僧定当尽力,不负圣上所望”之类的话来敷衍肃月。

输赢这事哪能有常呢?就算他最后输了,最多是沦为笑柄,那也比东躲西藏、食不果腹的日子好过。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过安稳日子的机会,他绝不想轻易放弃。

可智定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说“辩”了,只让他自己一个人讲经都不一定讲得明白。

只有在念经的时候他才像个高僧,那也不是因为念得有多好,只是占了相貌端正的便宜,他天生五官柔和,眉目低垂,长得跟壁画上的尊者似的,太能唬人了。

见他半晌没有言语,肃月叹了口气。

“近些年佛门宗派的情况法师也清楚,明争暗斗一日都没停过,虽不乏形成一家之说的,这样的宗门却都在暗自培植自己的势力,或与朝堂内部有所勾连,实积弊已久。”

“世人都说,慧明祖师圆寂时灵昭山上毫光腾空,佛相尽显,这是你原空宗出了真佛。圣上需要一个能够服众的、干净的教派作为正统,再没有比原空宗更合适的。”

“我与法师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圣上真心希望法师能够担起此大任。不瞒你说,慧明祖师的造像已经完成了,就等辩法结束,正式请入祖师殿。”

“所以法师不必惶恐,肃月只是想知道当前胜算如何,离辩法大会还有些日子,我们好加紧准备,确保万无一失才是。”

“准备……”

做什么准备才能万无一失?智定心想,肃大人不了解我,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万无一是。

“上午我试探了法师之后,心中有疑惑,便起了一卦。卦象说此事确有凶险,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我才请法师来共同商讨。肃月将情况如实相告,望法师也不要再有所隐瞒。”

一番话说得诚恳又在理,智定再没有闭口不言的余地。

可他不敢。

他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试探着:“贫僧若说,确实……赢不了,可算欺君?”

“不算。”

“何以断言?圣上的心思大人又如何得知。”

“因为你会赢。”肃月抱臂坐在满是尘土的凳子上,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没有一丝犹豫。“我会让你赢的,我就是为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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