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后退两步，手里的锡杖差点扔了。
随即看清白念的动作，大喝一声：“你要做什么！这里不是灵昭山，没有人陪你玩山大王的游戏！”
年幼居于尊位之人？
原来卦象里的六五之爻是她，原来他今日来等的变项真的是她。
肃月被白念压制在地上，心中飞速推演着卦象。
上艮下坎，山下有险。主爻是九二，变爻为六五，位皆不正，但心志相合，可以相互帮助。虽有险，却能化险为夷。
肃月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
余光中，一条丝带般的东西从青灰色的僧衣袖口滑出，约小指粗细，缠绕在白念的手腕上。
肃月定睛一看，额角的青筋跳起。
糟了，忘了这里还有条蛇！
那黑蛇昂起三角形的头颅，嘶嘶地吐着信子，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却没有在看肃月，而是紧紧盯着白念紧握的拳头。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蛇五行属火，虽不克主卦坎，却助长客卦艮的力量。
得找到金。
肃月挣扎了一下，想摸出自己小腿处绑的短剑，人与妖之间的力气绝不可同日而语，他的右臂被压着丝毫无法动弹。
还有哪里有金？
他快速扫视一眼大殿，当即捡起手边的石子，中指一弹。
只听白念背后“当啷”一声，支撑佛像的木架一脚被石子射断，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被黄布蒙着的大殿佛像失去平衡，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倒下。
白念回头一看，立即松手跳起来，顾不上考虑肃月会不会趁机逃走，几步跑到正在倾倒的佛像下面。
刚起身的肃月看到这一幕，瞳孔猛地紧缩：“危险！”
白念仿佛没听到般，转过身微微弓起脊背，深吸一口气，巨大的鎏金佛像轰然砸到纤薄的背上。
肺里的空气一瞬被挤压出来，少女喉咙发出一声闷哼。
为了不让佛像倒地，她竟然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住了这个庞然大物。
智定早就吓得跑到门边，因为没有听到预想中佛像倒塌的声音，诧异地回过头，不禁惊呼出声。
“愣着干什么，快点，抬起来……”少女牙关紧咬，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双手举过肩膀托举着佛像，试图稍微分担一点肩膀的重量。
手腕一受力，刚被蛇咬出的伤口迸出两股鲜血，顺着肌肤蜿蜒流下。
“这……”智定左右看了看，无意识地抹一把自己的光脑袋，“这也不是我说抬就能抬的啊，我和你不一样，我又不是妖怪，这哪能抬得动。”
那佛像高二十余尺，仅装饰用的黄金就上百斤，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承受的重量。
“我可以帮你。”
清冷的男声从另一侧响起，肃月轻轻喘着气走过来，似乎也受到了点惊吓。
方才他砸倒佛像是为了自保，并不想害人性命，哪怕对方是个妖。
所以当佛像砸下去的那瞬间，人类本能的恻隐之心让他忘记了白念并非人类，背后乍然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听到白念让智定抬起佛像，他悬着的心才放下，幸好，她并无性命之忧。
他稍稍平复气息，唤来门外的程锐。
侍卫跟着肃月见了不少离奇事，进来只是扫了一眼白念，行了礼便侯在一旁听命。
智定当即反应过来，现下真是天赐良机！
他抢先上前几步，大声道：“对，我们可以救你出来，只要你答应像二十年前那样帮我赢了辩法大会，我们现在就把你放出来。你最好老实一点，这位太常令大人素有捉妖的本事，你要是敢胡作非为……”
“法师慎言。”肃月眉头微蹙，抬手打断了智定的狂言。
不知道妖界讲不讲忠信仁义，若没有这个说法，即便白念答应了他，却难保出来后寻机一走了事，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杀了他们。
仅靠一时压制绝不是办法，交易要拿出诚意来，双方利益平衡了，事才能成。
“我并非要挟姑娘，只是你似乎也对我有所求，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互相帮助？
白念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咬牙道：“我只求杀了你。”
“杀我？”肃月不明白她是何意，他微微歪起头，想起她从看到自己第一眼开始的种种奇怪之处，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
“姑娘认得我？莫非我曾得罪过你？可你放火……你消失的时候我尚未出生，今日我们该第一次见面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念狠狠地瞪着他。
“意思是你认错了，我并非你以为的那个人。”肃月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坦荡利落。
片刻的沉默。
白念从方才的冲动中平息下来，一寸一寸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有千万猜测一齐涌上心头，什么都想过了，惟独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人不是他。
身形比记忆中的人稍显瘦削，额心没有四芒星印，五官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神态却不一样。
肃月看起来没有那么重的心事，即使面对的是传闻中放火烧山的妖女，脖颈上还有一圈刚被掐出来的红痕，他的神情依然平和淡然，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最重要的一点是，面前这人气息虚浮，眼瞳是黑色的。
白念还是很难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半晌，她扛着佛像沉声问：“你是人吗？”
侍卫程锐闻言，眉毛倒竖，手中的剑“唰”地出鞘，直指白念：“大胆！”
一旁的智定忙对他摆手：“误会，误会。”
肃月知道她在问什么，以眼神制止侍卫，点头道：“是。”
或许她错认的那位故人是神或妖，他不是。
“是人，他真的是人。”智定也急忙帮腔。
白念想了想，对肃月道：“你过来。”
“做什么？”
“让我闻闻。”
“？”肃月不解。
程锐更恼了：“不仅无礼，还是个登徒……登徒女！”
他家大人生得俊朗，这种女人他见得多了。
在程锐心里，只有天上的神女才能与大人相配，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生得漂亮些，力气大了些，仅这点优势根本不足以从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白念深吸一口气：“我是要闻你有没有妖气！”
“啊，”肃月了然，“自然可以。”
他俯下身，钻进去之前看了一眼这尊庞然大物：“你……确定能扛得动吧？”
“少废话，快点过来！”
肃月想了想，暂时还不能放心，毕竟他差点被杀。
便从袖子里抽出黄纸和炭笔，寥寥几笔画了张镇妖符，拈着钻到佛像下面。
“这是什么？”
“帮你扛大山的。”肃月说。
趁白念没反应过来，伸手将那符拍到她肩上。
后者瞬间动弹不得，身体如同石化了。
“嗯？”白念眨眨眼睛，转动眼球看向肃月。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露出手腕，伸到白念面前：“这样闻得到吗？”
“……”白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第二次问：“你是人吗？”
门边的智定提醒侍卫：“这回像是在骂你家大人了。”
程锐看一眼肃月，发现大人脸上毫无愠色，便没动作。
他也觉得贴符这行为挺狗的。
“是。要再闻一闻吗？”
“滚。”
肃月俯身从佛像下面出来，现下至少仇人这个误会解除了，他们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条件。
他拉过方才的椅子闲适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无意与姑娘为难，你现在扛着佛像不得动弹，虽说是自己非要跑过去扛的，但多少与我有关。”
我不得动弹是因为扛着佛像吗？是因为你贴的这破符！
“你要不要脸？”白念微笑。
“你要不要出来？”肃月回以微笑。
“……”
“要出来就好好与我谈条件，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收了。你若不说，我便猜了，你是不是想拿回慧明祖师的佛骨舍利？”
白念抬头：“那颗舍利在你手上？”
“是，确切地说，是我找回的。”肃月说，“若你能将智定扶上国寺住持的位置，我可将它让与姑娘。”
“他不配做我宗门的传人。”白念脸上难掩鄙夷厌恶之色。
这个“他”自然是指智定。
“现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立正统这种大事并非每年都有，一旦确定了，那便是数十年乃至百年，待到下次教派变动，你原空宗一无后人，二无文字传习，只余你一个妖在，谁还会认？慧明祖师的佛法就此便断了。”
白念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原空宗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不能在他们这里断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师父的佛骨舍利她必须拿回来，落到邪佞之人或妖的手中，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事端。
可她还是不甘。“把一个脓包推到这样高的位置，你们就不怕他露馅？”
“这一点姑娘不必担心，智定法师既为国寺住持，身份不同以往，大多事务自然不必亲力亲为，只需在一些重要的典礼及法会上露面即可，平时讲经授法自有其他僧人去做。换言之，他只是一个摆设。”
肃月微笑着说，看起来真的对智定十分满意。
“是的。”智定点头，丝毫没有受到侮辱的样子，看向白念：“太常令大人此话在理，师妹不必忧心。”
白念被他毫无尊严的样子震到了。
“希望姑娘好好考虑一下，扶智定上位，传扬原空宗的佛法，你师父不仅有了衣钵传人，有了道法传承，还有了香火供奉，可谓一举三得。”肃月循循道，“若原空宗成了正统，其余十七颗舍利我定会找回。”
“那我只需等你们找齐了抢来便可，何必管这个脓包。”白念脑子转得很快。
肃月低头笑道：“姑娘可想清楚，若智定不是住持，这国寺可就不归原空宗管了，到时候连你师父的造像都会被扫地出门，我又怎会费心去找什么佛骨舍利？”
他继续道：“说到底，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姑娘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不要将肃月视为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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