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宗祠。”宋凛生扭过身用手摇井接了点水,说,“不过已经废弃了。”
陵山上的坟墓其实很少,一开始宗祠还在使用的时候,村民们还会上山祭拜先祖,顺便到祠堂里上香,那棵大榕树就是大家中途休息的遮荫所。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外出,走时便把自家祖先的碑位和牌子都一块迁走了,坟墓便越来越少,宗祠的香火也跟着越来越淡,直到被村委会彻底废弃。
陈斯廿好奇问:“所以你真是什么神秘的守墓人吗?”
“不是。”
宋凛生用水壶往一旁的一小块土浇了浇,笑道:“其实就是只守着自家的墓,只不过后来留在陵山的墓基本上都没什么人来祭拜,可能是失了后人,也可能是后人忘了祖,横竖我在这里守一个也是守,守多少都一样。”
没有谁把一定要顾好这片墓地的责任落给他,只不过初一十五上山去看阿公阿嫲的时候,顺便清扫一下周围,给其他的先祖带点供食,才不至于那里看起来特别寥落。
阿嫲是个特别怕安静和寂寞的人。
只是来了莲南后,故土回不去,阿公又很早便过世,除了戏曲,她的神情总是落寞空洞的。
“哎?那你会看天这事,也和墓地有关吗?”
难得宋凛生今日这么好说话,陈斯廿藏了好些年的疑问便忍不住冒出来,“你——”
“陈斯廿。”严盛连名带姓地打断他,语气藏着警告。
但宋凛生只是笑笑,破天荒的回答了,还顺带安抚了一下有些炸毛的严盛:“没事,这些没什么不好说的。”
其实一直都不是什么秘密。
只不过上大学那会,他性子虽然好相处,却总藏着冷刺,除了严盛,他从不会主动和旁人交往,但若是别人主动来打招呼、来寻帮忙,他又总是特别好说话,也很热心。
矛盾而另类的人,相处只在表,从不入心,这种人最是可怕。
于是,没有人敢过问他家里的事,都是私下暗自去猜。
猜多了,风言风语也跟着生起,真相便不再有人关心。
何况,整日和墓地打交道,住在墓地脚下的人,在莲南这个地方,总带着点不吉利的晦气。
他人避他三分,宋凛生也乐得清闲。
话虽如此,宋凛生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只挑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向陈斯廿解释道:“我阿公年轻的时候在气象局工作,对风雨雷暴特别有讲究,阿嫲跟着他学了些皮毛毛,便也教会了我一些。”
宋凛生想起阿嫲那双常年冰寒的手,想起她曾说“你阿公特别不喜欢下雨的天”。
莲南夏天湿热,冬天阴冷,阿嫲身体总不太好,老了风湿病严重,也跟着越来越厌恶下雨的潮湿天。
偏生莲南的雨季漫长而潮湿,墓地没有遮盖,一到刮风下雨天,甚至是台风天,宋凛生若是提前预知,便会先上墓地那,拿大幕布在那几座坟上用柱子撑开,暂时挡住一点风雨。
小时候,他这么做,是阿嬷为了不喜欢下雨的阿公,再后来,便成了他为过世的阿嬷保留的一个习惯。
他会想着,若阿嬷还在,她的手会不会暖上几分,疼痛的腿会不会也能好一些?
但他还没想透,一只温热的手先按住了他的掌背,“别再浇了,苦瓜一会死了。”
宋凛生吓了一跳,双眼还带着懵然地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严盛,消化着他突然出现的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他的反应很大,似乎也吓到了严盛,他轻咳一声,连忙放开本就只是轻触到的手,眼神往下,示意宋凛生看。
掌背的暖意一触即离,宋凛生低头,看到已经被自己浇得泥土都半翻出来的地,惊呼一声:“啊……”
人也顿时醒神,忙收了水壶,讪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小插曲吸引了一旁的三人,童林凑过来,看了眼黑黢黢的小块泥土地,摸了摸脑袋,不解问严盛:“这啥也看不见啊,你怎么知道种的是苦瓜?”
陈斯廿跟着凑热闹,“我记得严盛也不爱吃苦瓜啊。”
“……”
严盛斜了他俩一眼,鸭舌帽挡住的耳廓悄悄泛了红,被宋凛生精准捕捉到,原本有些紧绷的身子一松,说:“确实,也不一定是苦瓜,我也不记得自己种了什么。”
他放下水壶,笑起来,“死就死了吧,可能这里风水不好,反正我也没种活过。”
“喵——”
“啊啊啊这里怎么有只猫!”郑楠树嗓子一劈,大叫起来,“快快快,救我救我!”
陈斯廿还想说什么,被郑楠树一打搅,顺着他跳起来的地方看去,乐了,“好可爱的小黑猫!”
他想去抱,严盛已经先行一步将猫抱了起来,收进怀里。
“哎?”宋凛生挠了挠猫的下巴,“你怎么还没回家呢?”
是刚刚他在巷子里遇到的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郑楠树脚边的草丛里钻出来,给怕猫的他吓了个半死。
“离远点,离远点!”
郑楠树是真心害怕,他小时候被猫狠狠挠过,手臂还落了疤,至此看见猫就得绕道走。
严盛闻言抱着猫离他远了些,手心轻轻安抚着小猫的脑袋,给原本还有些炸毛的小家伙揉得瞬间臣服,在他怀里扫了扫尾巴。
童林奇了,问:“看你这手法,不会还养过猫吧?”
“怎么可能?”郑楠树怕归怕,话是一句不落,“认识这么久,你见过严盛亲近过小动物吗?”
“可这猫怎么看起来这么黏他?”陈斯廿本来也想去抱,可猫压根不理他,甚至往严盛怀里钻得更紧了些。
他怄气道:“小崽子,不会是只母猫吧,就喜欢帅哥。”
“公的。”严盛说,“我之前是养过猫。”
他是天生吸猫体质,在路上遇到陌生的猫都能被追着蹭裤腿求抱的那种。
从前莲南有很多流浪的野生猫,严盛几乎每一只都打过交道,后来北上去到城市,那里的街道干净整洁,可路边的树丛里,却再也不会有猫突然钻出来,要他投喂和安抚。
宋凛生就这么盯着他怀里的猫,半晌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严盛心念一动,摸着猫的手指缩了缩,“你……”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斯廿在一旁嘴快地打断了他,问宋凛生:“这猫看着可亲人,这不是你养的猫吧?”
严盛抿了抿嘴,微低下头,挡住已经脖颈的热意。
宋凛生恍然未觉,心神回笼,依然笑得客气和善,摇摇头,说:“不是,附近人家养的,经常来我这讨食。”
陈斯廿是真喜欢猫,眼睛一直黏着,闻言还有些惋惜,“要是你养的,我就抱回去玩几天了。”
“什么?!”郑楠树不乐意了,“走了走了,太阳都升老高了,回地下室练习去。”
童林应了一声,拉过依依不舍的陈斯廿,两人跟在郑楠树身后钻上车,摇下车窗要跟宋凛生道个别,瞧见严盛还抱着猫,入定似的站在原地。
“这哥,话一套,做一套!”他忍不住又蛐蛐了几句,“这情况一看就是余情未了。”
严盛离得远,没听见他的嘀咕,他抱着猫,软乎乎的一团,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怀念起从前养猫的时候。
宋凛生朝他张开怀抱,他还愣了一下,“……你做什么?”
“猫。”宋凛生看着他,眼神平静自然。
“……”
严盛这才有些无措地把猫放进宋凛生手里,这主子也是少见的亲人,明明一开始看见人多还有些怕,被严盛和宋凛生这么来回抱着,却跟大爷似的半眯着眼,享受得要命。
严盛无奈摇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朝宋凛生点了点头,斟酌片刻,到底还是说了:“我走了。”
宋凛生指尖挠着猫的下巴,头都没抬,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门关上,严盛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沐浴乳味道散去,宋凛生释然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直到车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转身,眼神黯了一瞬,那黑点慢慢消失在海岸线处,很快,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依旧是此起彼伏的浪潮声,树叶被海风吹得沙沙作响,除此之外,那些擅自闯入他世界的声音,又一次像清晨的雾一样离去。
不留下半点痕迹。
他知道,严盛他们这一走,也许又是经年不复相见。
毕竟,人和人之间如果没了交联,要找到见面的理由,实在太难。
宋凛生将猫放回地上,又拎起水壶,往黑湿湿的土里灌水。
老一辈的人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他种了这么多年的苦瓜,埋下了那么多的种子,最终都死在了无人知晓之时。
“严盛,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死在无人知道的某个时刻。那时山风寂静,海风咸湿,踽踽独行的人也会疲惫,在此处寻找到生与死,已是幸运。”
但那时候严盛不懂,或许如今也不能理解,像宋凛生这样的人,生来简单,阿嫲去世后更是孑然一身,他没有家人朋友,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
除了要等一个根本等不到的人之外。
宋凛生在泥地面前蹲下,拿出一旁的小铁铲,慢慢地将那些早已经发霉的苦瓜种子一粒粒取出。
像剜出身体里的毒瘤,不动声色,却大汗淋漓。
五年前,他也曾这么做过,但那次种下的种子太多,埋得太深,花了他很长的时间。
这一次,仅仅用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彻底清理完泥地,洗净了手,重新坐回到铺子内,打开收音机。
“各位听众朋友你们好,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九点整,欢迎收听今日音乐电台……接下来将为你们推荐的是,来自摇滚乐队蝉时近期发布的新歌,《彼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