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風拂過,窗簾輕顫,像有人輕輕走過。但屋裡靜得可怕,空氣裡全是他沒說出口的話。
一夢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那天,台北下著毛毛雨。天氣悶悶的,像塊濕毛巾覆在胸口。
她的來電毫無預警,就像一根從天而降的刺,直接插入他一成不變的日常。
電話響了兩聲,他接起,對方的聲音輕柔卻清晰:「右誠?我是林一夢,你還記得我嗎?」
他握著手機的手抖了一下,幾秒後才找回語氣:「怎麼會不記得。」
她笑了,語氣柔中帶點沙啞:「我在網上看到你現在在做理財,有點想問你幾個問題……是關於我和小菁的。」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那一刻,他的心跳快得像高中時第一次偷看她在操場綁馬尾時那樣,耳朵都在燒。
她說想面談。地點她選在大安區一間清靜的咖啡廳。他提早十五分鐘到,在窗邊的位子坐下,一杯熱可可握在手中,心卻是冰的。
直到她出現在門口——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外套、米白色襯衫、黑色短裙。髮色是柔順的栗棕,手腕上一串金色手鍊隨步伐搖晃。
她變了,也沒變。臉仍精緻,只是比記憶中更立體、更銳利。那雙他年輕時癡迷的大眼,如今依舊明亮,卻不再天真。
「你還是那麼斯文。」她落座時說。
「妳也還是……很耀眼。」
這句話讓她輕笑了下。
一開始她說得正經,講她的保單配置、子女教育金、資產信託的選擇。可越說,話題越偏。
她說,她其實早在幾個月前就想聯絡他。
她說,小菁的出生,根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
她說,「豪哥」這一年多來,幾乎不碰她了,更別說見孩子。
「他說,他從沒答應過要養我一輩子。」一夢低聲說,眼眶泛紅,「但我不是想要他的錢,我只是……不想小菁長大後發現,出生這件事就等於錯。」
右誠看著她。
她哭得沒有聲音,只是輕輕地、忍耐地擦著眼角,像怕給誰添麻煩。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她忽然問。
他猶豫了三秒,就三秒,他站起身,伸手摟住她。
那一刻,他彷彿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崩塌。
之後,他們開始頻繁聯絡。
他載她去看房,幫她重整保單,陪她開戶,安排小菁的教育信託。她對他總是信任又依賴,像那種溫柔到讓人誤會的信賴。
但他心知肚明——這裡面沒有愛,只有倚靠與共謀。
他明明知道。
可他不想再回去那個「什麼都不能決定」的生活了。
與美貞交往的十五年,他活得像一條被人拴緊的狗。從他領第一份薪水起,他的每一張收據、每一筆支出都要交帳。她幫他規劃所有理財,定期定額、保單搭配、車貸房貸,每一項都像課堂報告。
他曾經感激她的精明,佩服她像軍事長官般的安排。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生日禮物都要「申請預算」;直到他發現,連幫母親過節買一束花都會被質疑「是否必要支出」。
最過分的一次,是阿嬤罹患高血壓住院,他想添購一台高階電子血壓計,價格約三千多台幣。美貞竟說:「家用那台不是還能用?」
「那台不準。」他說。
「那就每天拿去診所量不就好了?省得亂花錢。」
那一刻,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可他沒有立刻離開。他不敢,也不知道要去哪。
直到林一夢出現,像某種引火線,把他整個人從灰燼裡炸了出來。
不是因為愛她。不是。
是因為在她面前,他不用解釋,不用裝懂,不用每句話都經過財務核准。他可以做自己,他甚至可以自私。
她不會說:「你今天晚上為什麼還沒回中部?」
她不會說:「我們家的錢不能亂用。」
她甚至不會問:「你幹嘛替我出醫療險保費?」
她只是說:「右誠,你真的好像我以前幻想過的那種男朋友。」
右誠聽見這句話,像突然溺水者抓到浮木。
他想要的不多——只是喘口氣的自由。
他開始說謊。
對美貞說,晚上加班。其實是載一夢去保姆家接小菁。
說要出差,其實是陪她去見房東、簽約、辦保證人。
有一次,他手機放在桌上,美貞看到LINE對話。「寶貝」兩字顯眼得刺眼。
她沒有大吵,只是冷冷地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當時語塞,只能回:「我……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空間。」
「需要空間,你就偷吃?」
她找了徵信社,拍下他和一夢出入汽車旅館的畫面。
他沒否認。
「我不告你,不鬧,只問你一句:你會跟她結婚嗎?」
他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繼續這樣了。」
「這樣是什麼?」
「像個活在帳冊裡的死人。」
她盯著他許久,才冷笑:「好,你想要自由,那我成全你。」
他搬出和美貞的家,住進為一夢租下的小套房。
他知道自己沒有未來,也不想做什麼夢。他只是想從那座看似完美、實則密不透風的籠子裡跳出來。
不是為了去天堂,只是為了能夠呼吸。
而一夢,這個過去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的女孩,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出口。
他以為她會留下來,至少,會比美貞溫柔。
直到某天,晚上,她沒再回訊。
也再沒有出現。
—
他躺在床上,看著那個空白的聊天室,輸入三個字:「妳在哪?」
這句話他發了十次,二十次,甚至更多。
但始終沒有回應。
他以為自己抓住了什麼。其實不過是另一次被捨棄的過程。
他忽然打開 Skype,輸入了一個陌生的篩選條件——女性,三十歲以下,大陸地區。
他想找一個人說說話。不認識的。遠一點的。語言通的。
一個可以聽他胡言亂語的人。
他點進一個 ID:Annie_
他開始從A開頭的名字搜尋,一下跳出幾百個Annie。他撥通了第一個IP顯示在成都的。
「喂,請問你是在成都嗎?」
「你哪裡?」對方說著一口四川話。
「我在台北。」
「神經病,我不認識你。」
咚的一聲,電話掛了。
右誠笑了笑,沒有灰心,又點開了下一個——IP在上海的Annie。
這一次,蘇清清接通了電話。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今天上海的天氣怎麼樣?」
「只是……想問問這裡冷不冷。」右誠的語氣很輕。
幾秒後,對方回了:「下了一整天的雨,有點涼但不算冷。」
她的語氣像是客服人員一樣,禮貌而克制。她沒有急著掛電話,也沒表現出不耐。
他故作驚訝「怎麼可能呢,我真的打給上海的妳了嗎?」
蘇清清覺得很需要證實他是對的,一搭一搭回應著他的好奇。
大概三分鐘後,她說:「不好意思,我還在工作,剛剛你打進來時,我正要處理一個訂房的業務,我得先聯絡他。」
「好,我等你。」
這句「我等你」讓蘇清清愣了一下。她原本打算就此結束這通奇怪的電話,但突然改了主意,並沒有聯絡那個客戶。
她想,這通電話應該很快就會結束吧。
這是右诚那天晚上收到的,真正溫柔的回應!
他笑了。
這晚的夜風,終於有一點點不那麼濕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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