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司专收恋爱绝缘体’这一谣言,地府阴差群内早都传了个遍。
有说天生童子命需严守贞洁的,有说命格太硬克妻克子的,也有说这都是造谣,真正的原因是判官司员工均形貌猥琐、粗鄙丑陋。
谢留璟此前倒还真信了不少,现在想想,大抵也都是胡编乱造。
“判官司真找人去算你俩八字了?崔闻珏有说怎么处理这事儿吗?”
孟尘祯手执一柄琉璃灯,耳间玉饰因转头动作晃动不停。
“我还纳闷呢,你又不是范无宁那花心大萝卜,哪能昨日刚遇见,今天立刻好上了。”
“能怎么处理?崔闻珏说他实话实说,可师门上下无一人肯信,只当他嘴硬。”
谢留璟将一头乌发抓成鸟窝,懊恼道:“早知如此,我哪里还会编那胡话。”
孟尘祯撇嘴,抬手将灯调高一级亮度,驱走撞来的阴蝇,“一早说了让你改改这满嘴跑火车的习惯,谁家好人一开口就扯谎?你这纯属自作自受。”
谢留璟步履拖沓,跟在孟尘祯身后侧,由她拖着向地下九层的地牢去。
与上八层的装饰风景大不一样,一入九层便觉寒风阵阵。
地面不平略有坡度,宽道两侧点着昏暗的黄灯,石墙刻着斑驳壁画,朱红深黄交错,冷不丁与某个画像中上古鬼差的铜铃大眼对上,心里免不得要咯噔一下。
谢孟二人顺着上坡长廊走过几道曲折的弯,壁灯黄光越发微弱,伸手只见得五指。
不远处传来吱嘎声响,大约是地牢铁门被打开后并未完全合上,在空旷黑寂的空间里响得瘆人。
“来者何人。”
阴沉低哑的声线似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谢留璟夺了琉璃灯,将灯光调至最亮,前后左右伸着脖子看,却未发现旁人身影。
“狱司乃重地,擅闯者,当罚。”
阴风呼啸,伴着刺骨冷意极速扑来,二人衣角发梢均凝了一层冰壳。
谢留璟只在刚入地府时跟着谢必安来过一回地牢狱司,那时也没见有这骇人动静。
“无、无意冲撞,”她捂着孟尘祯的头,缩着脖子道:“我二人并非为了寻乐擅闯重地,是有一事欲问!”
风声渐止,沉重的脚步响起,伴随着金属碰撞声。
一名身穿厚重青铜盔甲的守卫便至二人身前。它浑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红缨头盔下一片黑洞洞,既无五官,也无脸孔。
“欲问何事。”
“地牢可有用于临时关押野…”
谢留璟正开口,孟尘祯忽地凑至耳边,小声道:“你真觉得人家能给你暂时看管那玩意儿吗?”
谢留璟也小声道:“我总得问问吧?要找齐名姓八字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若夜夜关在我寝屋内,先不说怎么应付柳姨突击查夜,光那臭气也非常人能忍。”
无面铠甲守卫沉声:“欲问何事。”
谢留璟将身份卡掏出,因不知这仁兄眼睛究竟长在何处,只得将卡片放头盔孔洞前停了几秒:
“我是无常办实习生,近日收魂时意外捉得一只野魂,但要查明身世恐还需费些时日,能否借地牢空监暂押几…夜?”
铠甲勇士虽没脸孔,谢留璟却莫名从中读出一股无语之意。
“就两夜!一夜!一夜也行!”
“别动手,有话好说嘛!”
“哎!哎!脸兄!”
几息过后,谢留璟与孟尘祯被一股强风卷着,重重丢去了来时的泥梯口。
败兴而归,败兴而归。
谢留璟唉声叹气,“真是烫手山芋。”
孟尘祯落井下石,“山芋还能吃呢,你捉的那是个什么玩意。”
一吊钱,沉甸甸的一吊钱,眼见能摸着底了,哪料到仍然是白费功夫。
上至五层,孟尘祯说要去奈何桥值夜班,剩谢留璟慢吞吞往四层寝室去。
道走了一半,在男汤入口处又遇见掀了帘子缓步迈出的崔闻珏。
靓男出浴,乌发披散,单薄的里衣外只披一件纯色垂顺睡袍,姿容过人。
谢留璟迅速垂眼打量自己,发髻散乱,衣袍带泥,因与野魂长时间共处而散发丝丝缕缕异味,可称是狼狈至极。
…
……
谢留璟强撑着装体面,挤了个笑,“巧哈。”
崔闻珏脚步滞了一瞬,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绕过她,朝着东侧男寝方位去了。
谢留璟伸了手又尴尬收回,摸了摸脖子。
所以说地府为了省钱搞这男女混宿真的很不合理。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有心想把干的蠢事忘了都难。
谢留璟进了寝室,一头抵在门板上,重重磕了两记。
孟尘祯还问崔闻珏什么态度,她都不好意思说。
虽没说几句话,但崔闻珏寥寥几字也能将其后隐藏的态度表明了。
无非是说她满口胡话,不仅自己兜不了底,还有损他人清誉。
仅回想那时场面,谢留璟便耳根发热,臊得不行。
她脑子当真昏得可以,明明随意编个旁的藉口都行,就说那野魂欲夺八骨伞或驱魂幡,崔闻珏路见不平甩网相助,何必非将偷借缚魂绫一事漏出去呢?还…
还又是勾肩又是捂嘴的,拉拉扯扯不像样子。
仔细想来,崔闻珏失误的不过有意灭魂而已,其他的,从初遇时便行事鲁莽屡屡冒犯,再到为掩下缚魂绫一事编胡话,全是她错。
即使谢留璟素来脸皮厚惯了,但也知自己做得太过,不怪崔闻珏见她没个好脸色。
“好烦…”她顺着门板蹲下身,将头埋进胳膊间,“过两日再亲自去解释一遍好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喂,还不赶紧把我放了。”
谢留璟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被分了个同住一屋的室友,怔了几秒才想起小假。
“我跟你说了,我不投胎,你还把我留着做什么?”小假被静音符锁了一天,嗓子明显发哑,闹脾气也无精打采。
“方才听你那狐朋狗友的意思,你也没法带我去投胎吧?”
谢留璟在门后铜盆架处撩水洗手洁面,沁凉的水珠令她勉强清醒了些,“算你撞大运,遇到我这么个好人。”
“你安分些,明日我出工时便将你带回人间去。”
也不知做孤魂野鬼有什么好,弄得一身恶臭不说,至多再过半年便会彻底魂飞魄散。
到那时,即使后悔想要重入轮回,想必也…
谢留璟和衣躺在寝榻上,闭着眼强行静心休眠,脑内却思绪纷杂,一会想到崔闻珏,一会又想到范无宁,乱得没边。
床架忽然晃起来,谢留璟没睁眼,知道是小假闹出来的动静,没管。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再吵便把你交给今日遇见的判官。”
崔闻珏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夺魂杀招,小假肯定见他怕。
房间安静了一会,随后一记古怪的声响传进谢留璟耳里。
小假闷闷开口:“喂。”
“干嘛。”
“…”
“问你干嘛。”
“…饿了。”
谢留璟转回身子,对上小假那双绿阴阴的眼睛,瞳仁很大,正直直蹬着她。
“你个野魂还讲究起来了。”
谢留璟赤着足踩在地面,伸手在各个橱架柜面内翻翻找找,最后掏出两把红线香和半块受潮的紫苏豆饼。
香支斜斜插于青铜小香炉内,丝丝缕缕的烟雾蔓开,谢留璟盘腿坐于小假对面,看她比起白日时越发虚散的魂体形状,忍了又忍,仍然没忍得住。
“小假,你干嘛不投胎啊?”
小假热切地盯着那半块熔于火光内慢慢烧尽的豆饼,两只细瘦的爪子急不可耐正要去抓,闻言目光微闪,不肯答。
“小假,你不记得生前的名字,那金珠帮的同伙都叫你什么?”
“小假,你这么容易饿,在人间流浪时都怎么办的?”
“小假,你为什么违反规矩孤身一魂跑去庙外游荡?”
“小假,你干嘛要抢我的绒布袋子?”
“小假,你”
小假左手抓着烧来的稀碎豆饼,右手沾着香灰,慢慢在地面上画了三个符号。
“这啥?”谢留璟双手撑地偏着头看。
2、3、最后一个不是数字,更像是符号,谢留璟认不出。
“你会数数?”
小假一噎,凶巴巴道:“我的…名字。”
此后不论谢留璟追问什么,小假都不再开口了,只沉默地啃那块豆饼,静静看着红香燃尽。
卯正一刻,谢留璟穿戴齐整,将小假拴在腰系带上,轻手轻脚迈出寝屋。
走廊还很静,未到当值时刻,实习生们尚还安睡着。
谢留璟留意是否有人经过,撑着布料将小假罩在宽大衣袍内,看起来行事十足鬼祟。
盥洗间,安全。
晾衣房,安全。
男女汤室,安全。
很好很好。
谢留璟放下提着的一口气,捂着小假出了寝室层,一路向无常办飘去。
开锁,进门,吃灰。
她的通讯地址填了无常办公室,因此每日都需前往无常办领取当日亡魂名纸,按纸领魂。
最东侧墙角的小桌属于谢留璟,现已静静卧着几张黄纸,正是今日要收回的魂体八字。
“阿祯,阿祯——”
谢留璟一路狂飘至奈何桥,孟尘祯花布盖眼正躺在忘川树上小憩,被她惊得险些跌落。
孟尘祯两眼发懵,狂呼乱叫:“怎的了?又喝出甚么事了?”
谢留璟狂抖手间黄纸,“你快瞧瞧这上面的标,是黑色公章没错吧?是写着恶魂二字没错吧?”
孟尘祯瞪眼看过,确认无疑。
“不错,小璟。”她怜悯道,“如今你一人便可做黑白无常了。”
范无宁刚出事时,黑无常头头范无咎分明说了,会将任务分派给高年级生去做。
可如今范无宁的收魂任务,怎会…派来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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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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