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对她下逐客令?
迟露忍不住蹙起眉头。
她语气嗔怪,伸手按在景述行肩头:“等我和你解释完我的想法,我立刻就走。”
“虽然我给你写信,让你不要拒绝灵华宫少宫主的邀请,但绝无欺负、羞辱你的意图,你千万别误会。”
景述行尽力遮盖整张脸,打掉迟露搭肩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灵华宫少宫主看上,为不冒犯灵华宫,逢月城的人必然对我严加看管,随时就会检查我的情况,若是阁下再不走,恐怕会与负责视察的修士迎头撞上。”
被他提点,迟露意识到自己险些暴露身份,于是收手起身。
“我并未起害你的心思,之所以让你跟随灵华宫少宫主……”她还打算补充点什么。
景述行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产生异样,他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沙哑,逼迫自己缓缓道:“我从未因此记恨阁下。”
“那太好了!”即刻响起清脆的回复声。
得到回复,迟露长舒一口气,她快活地点点头:“那我就不担心了,既然你要我离开,我离开便是。”
说着脚步轻盈,开门离去。
景述行心底浮现愕然的情绪。
下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凝固,眉心一抽搐,痛苦神色如潮水般涌现。
唯有紧咬牙关,扼住咽喉,才没让唇齿间溢出呻/吟。
走出房间后,迟露顺手合上木门,目光飘向看守,忽地扬起眉眼,唇边划过轻浅的笑意。
院里原本的看守仍在酣睡,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迟露抬手画符,凝出一块无形的佩饰,挂在其中一名看守腰间。
身为灵华宫少宫主,将空中灵力搓成实物如木上雕虫,轻而易举,迟露造出的是块传音石,系在看守身上,她至少能得知景述行平日里的动向,日后若有完成任务的契机,她可第一时间过来。
为了保证顺利窃听,迟露连捏好几个咒法,尽数施加在无形的传音石上,做完这一切,才解除昏睡术法,起身走出院子,朝偏殿走去。
从迟露出门,到长时间停留在院中,最后离去,她一直处于景述行的察觉范围内。
他不希望她留下,看到接下去发生的事。
直到迟露彻底离开院子,景述行才收起意识,甫一回转思绪,就忍不住发出一声极细小的呻/吟。
榨干灵力后的虚脱感、浑身上下宛如被蚂蚁撕咬的痛楚,同一时间将他包围,痛感自眉心始,由面部蔓延至脖颈,顺着经脉一路往下。
他的耳畔宛如鞭炮爆裂,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断,混合难以描述的靡靡之音,几乎将他的神识撕裂。
景述行甚至无法控制肢体移动,他勉强撑起身子,试图从盆中出来,不能视物的双目猛地绽出一抹绚丽殷红,两行血泪从他的眼中落下。
力气瞬时从体内被尽数抽离,景述行失去平衡,栽落到地上。
他颤抖着,将覆面的手移开,拭去血珠。
即使看不见,亦猜得到即将发生什么。
自眉心起始,深黑色的魔纹遍布全身,仿佛密密麻麻的荆棘,在肌肤上扎根刺入筋脉,扎进灵台。
而这不过只是开始,而后魔纹会将他拖入幻境,在幻境中将他一点点碾成齑粉,周而复始。
只要他动了离开逢月城的念头,种在眉心的魔纹阵便会启动,景述行一直将这份想法掩藏得极好,好到连自己的本心都骗过。
不想在被热气熏得思维不连贯时,竟然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唤醒了自己内心深处的**。
他扶住玉盆边,想从地上站起,又一阵万蚁噬心的疼痛传来,玉盆猛地一阵摇晃,溅出的水花落在景述行身上。
他摔倒在地上,左手按住眉心,右手环抱住肩膀,无知无觉地在皮肤上划出血痕。
湿透的,不整的衣衫紧贴身体,身上的血迹被药水晕染,伴着水流跑得到处都是。
景述行尚还记得,魔纹阵第一次发动时,他被母亲带到众目睽睽之下。
那个昔日的天才,在各种打击下早已变得疯疯癫癫,为了挽留丈夫的心,甚至给自己的孩子种上亲手研发的法阵。
她朝景逸邀功:“你看,这样他就不可能离开逢月城,可以永远为你所用。”
而逢月城的城主,她的丈夫,修真界排行第一的大能,仅以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她,所言所行毫无感情:“化魂阵,究竟准备的如何了?”
景述行连声咳嗽,撑起身体,缓慢地挪动。
从出生起,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便毫无理由,莫名其妙,他起初是极悲伤,极痛苦,而后迫于景逸的实力,他不断告诉自己,他需要忍耐,等到能解开这些阵法咒术时,便能摆脱逢月城。
万念俱灰之下,他内心泛起疑问,自己近十年的忍耐,是否既多余又可笑。
正当这时,“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在景述行失明的眼睛上,仿佛要将满面黑纹的男子扎穿。
“诸位快来看,这小子居然动了逃跑的念头,连魔纹阵都出现了。”大笑声传来。
院中的看守刚从昏迷中苏醒,立刻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们打开门,就看见景述行狼狈的模样,顿时哄堂大笑。
他们都是主城的修士,对于逢月城的内幕,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对景述行便更加轻视。
甚至有人大咧咧上前,抬脚踩在景述行的手指:“我告诉你,景述行,就算灵华宫少宫主要了你,你也别想忤逆城主。”
“反正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少宫主,都别想活着离开逢月城,灵华宫算什么?他敢和我们半步虚空的城主叫板吗?”
景述行呕出一口污血,体内的荆棘野蛮地生长,肆意撕扯他的血肉。
失神的眼睛蓦地张开,空洞洞地看向修士。
他张开口,似乎在说什么话,却因为剧烈的疼痛和体内翻涌的灵力,只能发出短短的气音。
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又是引得一阵大笑。
“你说什么?大点声。”
景述行耳畔的爆炸声稍稍轻了些,刚好将看守的嘲弄听了进去,与此同时,魔纹阵的一阶段似乎即将过去,痛楚稍稍缓解,足以给他喘息的时间。
他不停咳出血块,抬手拭去,手掌撑着地面,指尖黏黏糊糊,不知都沾染什么。
终于,勉强说出了连贯的话。
“我答应过她,不能伤害,逢月城的人。”
“但,她该如何知晓,我有没有伤人?”
看守拧起眉毛:“断断续续,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想说——”
声音突兀地停止。
看守站立的地方,像是烟花一般,炸起一团血雾,殷红的血像一场细雨,扑向四面八方,落在景述行和他的同伴脸上。
原本因景述行的狼狈模样而热闹的庭院,在很长的时间陷入寂静。
屋内仿佛开着一场盛大的庆典,诸人在还未出声的情况下被抹去存在,无论是本人,还是飞溅的血污,都在十数息后不见踪影。
景述行的意识穿过木门,进入庭院,清点人数。
他长发披散,衣衫散乱,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神情空洞麻木,好似林野鬼魅。
脸庞半仰,睫羽上坠落血珠。
“只要没有人告诉她,这就是独属于我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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