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
爆竹声中一岁除。
空气中萦绕着爆竹爆炸后的硫磺味,留下的红色纸片杂糅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上。
曲凝竹将手缩在袖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医馆的路上。
她怀里的油纸袋子装着怀香斋最新出锅的糖三角,咬开一角能流出甜蜜的红糖,过年吃够了饺子总算能换换口味。
拢了拢爹爹今年刚给她做的杏黄绒绣斗篷,又一次感慨天可真冷啊。
寒风吹得人脸生疼,曲凝竹扶了扶护耳。
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她这张樱桃小嘴,幸好怀香斋的伙计帮她留了这几只糖三角,要不然白出来了。
家里的医馆坐落在临安城最繁华的街道,这是祖辈留下来的产业,名叫宏济堂,前面是医馆兼做药铺,后面的院子是一家人生活的地方。
爹爹今天去外祖母家拜年,车程半天,还要住上几日,有段日子不回来,阿娘去送他,在外祖家待上一日,最早也要后天才回来。
是以曲凝竹终于可以不必再吃除夕的剩菜还有吃不完的饺子,兴高采烈拿着爹娘给的压岁钱去买零嘴。
可惜大多数店铺要初八才会开门,也只买到了糖三角。
糖三角凉了就不好吃了,想到这曲凝竹加快了脚步。
离医馆还远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口似乎有个人倚靠在那里,她深叹了口气,这个天气在医馆门口的怕是凶多吉少。
快步走到门前,曲凝竹首先被吓了一跳,这人看着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猜想应当小她一两岁,身上是件杏色的对襟小袄,想来不像寻常人家,面上生了不少红色的斑斑点点,看着吓人,但仍能看出原本清丽的面容。
冬、春正是水痘的好发季,过年前医馆便接收了几例病人,症状和他无异。
曲凝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躺在医馆前的,伸手去摸他身上有没有温度,她更小的时候就起过水痘所以并不担心被传染。
她的手在他身上试探,手和脖颈都很冰凉,她的心越来越沉,触到胸口才终于有点温度。
正欲将手从他怀里伸出来的时候,地上这人的突然睁开了眼,羽睫轻颤,露出一双水洗一般黑白分明的眸子,薄唇色淡如水。
明明面上都是红肿的水痘,可是这双眼让这张脸显得生动了许多。
曲凝竹手还在人家胸口里,如今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只是和她年岁相差无几的哥儿,这才急忙将手伸了出来,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温度。”
地上的哥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不待她说完便又阖上了眼。
曲凝竹松了口气,犹豫了一瞬脱下身上的斗篷裹到他的身上。
新做的斗篷若是脏了少不得挨爹爹一顿说,到时候清洗又沉又重肯定会累到小谷哥。
这大冷天的冻上半日曲凝竹有些担心他是回光返照,连忙转身敲门。
医馆的正厅直通后院,门是用一块长条的木头闫上的。小谷哥在后院,若是听见便会帮他开门,可曲凝竹连敲了几下都没人应。
曲凝竹将怀里的糖三角放到地上,惋惜糖三角吃不成了。她将护耳也放在地上,准备从隔壁院子里翻过去开门。
敲门的动静惊动了街对面卖酒的曹婶,她掀开门口的布帘,“凝竹你这是做什么?咦!这里怎么还有个人?”
医馆门口有病人其实不是罕事,以前也有过生了病的婴孩被放在这,但是头回有这个年岁的。
“真是作孽哟。”不等曲凝竹答话,曹婶看他面上的水痘便明白过来了,“你们开医馆的都被人当做冤大头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你们这送把你们当什么了?”
朱婶替曲凝竹他们一家抱不平,也不知将人送过来的还在不在提高了音量骂,
“大过年的,自己舍不得花钱给家里男孩治病,将个带着病的扔到别人家门口晦不晦气?这样黑心肝的人全家都倒霉一辈子。“
男孩晦气、生病的男孩晦气、大过年的在人家店门口更晦气。
正在这时候,医馆门从里头打开了,小谷满脸抱歉和曲凝竹赔不是,“女郎,下午没什么活,我便多睡了会,听见曹婶声音才知道你在外头,想来你刚才敲门我没听见。”
曲凝竹安慰内疚的小谷哥,招呼他搭把手将地上的人放到她的背上。
小谷今年十七,比曲凝竹大了一岁,是曲凝竹的爹爹叶氏三年前从人牙子那买来的,平时做些洗衣、做饭、打扫的活。
曲凝竹刚才没来得及和曹婶拜年,“曹婶新年好,我先把他安置好再跟你拜年。”
曹婶笑呵呵应了,“一打岔给忘了,回头来找婶,婶子给你准备了红包,跟潇潇的一般厚实。”
曹潇潇是曹婶的小儿子,比曲凝竹小两岁年出生,从小就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在曲凝竹后头。
说完还不忘教训小谷,“小谷你这孩子,主人家不在就偷懒,等凝竹他爹回来我就告诉他,对你们这些伙计也太宽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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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谷哥,你帮我把他衣服脱了。”
曲凝竹刚刚背他的时候沉甸甸的,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附着在他的身上凝结成冰,进了屋里等雪化了衣服粘在身上更要难受。
顾及着男女大防,她不能帮他脱衣。
小谷以前也得过水痘,所以并不担心会被传染,便只能由他来做。
趁着小谷给人换衣服的时间,曲凝竹走到门口去看她放在地上的糖三角,虽然有油纸包着,但是已经凉透。
曲凝竹有些惋惜,就算是等下放锅里再热热,那也不如买回来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她正在惋惜的时候,听见小谷哥的声音,“女郎!女郎!”
她快步走到店堂内,隔着一面屏风和小谷说话:“小谷哥,怎么了?”
“女郎……我脱不掉他的裤子。”小谷声音无奈,“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揪着裤子不放手!”
曲凝竹无法想象,刚才看起来脸颊那样清瘦的男子能争得过做惯了力气活的小谷哥。
“女郎!”小谷从屏风后跑出来,“你来脱罢,曲大夫不是说了,你们做大夫的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我真挣不开他。”
小谷口中的曲大夫就是曲凝竹的母亲曲廷敬。
小谷有私心,现在脱了到时只用洗个床单,等衣服上的冰化了浸湿被子,洗的可就多了。
“女郎……”小谷央求曲凝竹。
曲凝竹正想说的“那便先不脱”的话卡在嗓子眼,面对小谷哥的央求只能答应。
她艰难点头,觉得自己也并不能就脱得下来。
等走到屏风后才看清楚什么光景,诊床上的这人仍紧闭着眼,许是发着高烧,脸色相比之前更红了些,水痘不再像刚才那样明显头发被汗水浸湿,粘连在脸颊上,狼狈又脆弱。
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裤子,醉里嘟囔着什么,曲凝竹听得并不真切。
等耳朵凑近到他的嘴边,才听到仿佛呓语一般,“不能脱、不能脱……”
“脱了阿叔会打我的,不能脱、不能脱……”
曲凝竹的手原本都要放到他的裤子上,听到这反而犹豫了,“还在生病,吓到他了也不好。”
她极轻的一句自言自语,不料被床上的人听见,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他睁开了双眼。
曲凝竹怕他被自己吓到,连声安慰,“没事没事,我不脱,你别害怕。”
不料他又闭上了眼,双手也松开了紧攥着的裤子。
曲凝竹:“……”
好吧。
曲凝竹走到他身边,很轻松地便将他的裤子褪下。
水痘已经蔓延到双腿,曲凝竹目不斜视,但仍看到他原本双腿白滑,因着蔓延到腿上的水痘才显得可怖。
不过她对对方的乖顺很是受用,你看,对待救命恩人就是会有点不同。
这就是信任!
非常良好的医患关系。
曲凝竹将褪下的裤子放在床尾的铜盆里,从屏风后走出来迎面看见烧水回来的小谷。
这才一会的功夫曲凝竹就从屏风后出来,小谷以为女郎并没有脱下来,他毕竟是主君买来的伙计,女郎对他再好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脸,连忙对曲凝竹说,“女郎,脱不下来就算了,我先给他擦擦上身。”
“脱了,辛苦小谷哥一道给她擦擦吧。”
水痘并不难治,关键在治宜散风清热,解毒利湿治。
具体治疗水痘的方子爹爹留下的有,药房也备着不少药,以往医馆有两个学徒,如今放了她们假,过完元宵才回来,现下只有她去熬药了。
曲凝竹细细嘱咐了擦身子的时候要避开挠破的水痘以免感染,小谷一一应了,“ 女郎我记得了,你放心。”
小谷以往都是在后院帮忙烧火做饭,虽然没在医馆帮过忙,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将盆端到屏风后放下,掀开被子真看到了被褪去的裤子,想起刚才女君的细心,又看着床上这人心里不大舒服。
“不让我脱,让女郎给你脱,真不知羞。”
小谷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帕子浸了温水放轻了力气擦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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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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