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再度相见,金不移同姜南仪仍旧吵的不可开交,一开始,皇帝在一旁熄火,直到最后,这位伪善的皇帝都装不下去了,姜南仪身上挨着满满鞭子的同时,那痛感方才提醒他,自己太过意气用事。
皇帝的掌控欲就像黑云压制的荒芜古城,他不允许这里有一刻晴朗。
皇帝兴致盎然的听着沉闷的鞭声一次次落下,行刑者躬身一拜便退去,姜南仪是力气不支,双腿已经麻的没有知觉,只是用双臂支在地上,任由血水与汗水倾流而下。
“最近,爱卿的心似乎野了许多,是否太过得意忘形了呢。”
姜南仪连续数日皆遭受非人的折磨,早已身心俱疲,此刻只是沉默。
皇帝似乎烦躁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爱卿,怎么同秦王有话说,同金尚书有话说,同石大人有话说,偏偏同朕永远没话说呢。”
姜南仪抹了抹吐出的一口血水,倒是狼狈,却笑了:“天下人都恨臣,自然都对臣有话说,自然都不是好听的话。”
他这样子却刺激了皇帝,皇帝眯着眼睛,怡然冷笑:“爱卿这是指桑骂槐,言道是朕的不是了。”
姜南仪便干脆坐在御前,颇为放诞,只盯着那明黄的幔帐,悠悠的叹息:“臣既没那个心力罢了。陛下,臣请问,该如何处置秦王。”
皇帝沉默半响,背着手,犹在闲庭信步,不多时,他便回过头,眼神却锐利起来:“你见过他了,如何?”
姜南仪面色藏着一丝浅淡的忧郁,半面脸却是平静的:“秦王殿下就像是历代朝堂之上所有的同性王爷一样,无非有逐鹿中原的野心罢了,其他的,臣看的不明了。”
皇帝的笑意却颇含深意,他的眼睛亦是细长,虽同秦王相像,然而秦王的眼神深邃坚定,陛下的眼神却含着莫测于阴鸷,总归是一体两面。
“爱卿何须在朕面前遮掩呢,爱卿少年之时,可是最爱慕这般英雄人物了。”
姜南仪立即跪下,是一派服从之意:“臣不敢。”
“那爱卿就听好了”,皇帝轻轻勾起了姜南仪的颌尖儿,他脸上满是血污,狼狈的很,风姿亦淹没了许多,然而那眼睛中仍有残存的光。
“天家无兄弟,秦王屯京,便只能永远留在这里。爱卿,懂吗?”
言官一个字,上下两张嘴,御史台的嘴这么多,有来有往,三人成虎,秦王也要被扒掉几层皮,皇帝只需一句话,他可以如前,去执行,去杀人,然而他心中确实带着惆怅。
秦王……要一个人永远留在东京,要么就是将他一辈子囚于府中,要么……就是要他死。
他木然的起身,向皇帝施以大拜之礼,皇帝背过身去,悠悠道:“你同石厉、金不移的事情,朕可以不计较,你在朝堂上忽然提起军费的事情,打乱朕的步调,朕可以当作不知道。然,不可再有第三次。”
姜南仪对于皇帝的话总是这样,仿佛对方无论说了什么,总是伤不了自己的,盛夏的尾巴已经悄悄的溜走了,马上会是万物枯败的季节,想到这里,听着叶子略变得沉重的声音,他竟然有一丝丝的满足。
一个人身处地狱,再也见不的满面春风的活物,所有人都活在地狱里,那才是令人满足的。他在这古老的旧墙中慢慢走着,没有去临近花园的新道,走的人烟稀少,恍惚想起来,他曾在这里教过几个学生,那时候自己还带着一些烟火气息。
他想要攀折那一束娇嫩的芙蓉,却听到耳边如同流水一般的暗语。
“殿下请放心……下官定会告知主人。”
那声音影影绰绰的不甚清楚,听之便晓得是在密谋某事。
姜南仪躲在嘲风兽的遮挡之内,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点意动,便将手中的两枚玻珠兑了起来,暗夜中的一点幽碧光芒微微照出了人的面庞,那人似乎略有些吃惊,随即警觉的在空中一番,便消失不见了。
姜南仪的心怦怦直跳,他分明看到那人是——
“老师,出来一见吧。”
庭院中两起了光晕,姜南仪微微踟蹰着,却依旧轻身走了出来。
“……殿下?”
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大概是那日并不喜乐的宴会上,师生二人都很狼狈,遥相对望,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在这破旧的院落中,借着灯火,他看清了学生的脸。
倒是养的有了些气色,旧伤似乎也好了许多。
姜南仪却不知该怎样开口,关于方才那一幕……
太子身旁的老太监却忽然会心一笑,也不提他身上沾着许多血污,老太监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已经满布,却精神矍铄:“小姜大人,总是太过仁义。”
姜南仪点了点头:“邱公公。”
邱公公“嘿嘿”笑了两声,只给小太子留下了一个小巧的灯笼,便退出了荒芜的院落。
太子提着灯笼,顺着院落向后走,姜南仪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恍然发现,他这个小小的学生,已经长成一个大孩子了,或许,已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
小院后有一池荷塘,黑暗中尚能看到在空中轻盈的薄翼翩翩,那是夏日余音的蜻蜓,在吮吸荷花上的香气。
太子将灯笼放置在石桌上,两个人围着石桌,好像那些秉烛夜谈、追求刺激的年轻人在围炉夜话。
他在光晕下看着太子那张年轻的脸,竟然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脸上有淡淡的血迹,已经干涸,这样子看上去,还带着几分青年的稚气与可爱,还残留着一丝先皇后那种纤弱的书卷气,据此太子也难得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他这个学生,总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沉稳,像是秋日荷花上的荷露,秋日间静美的红叶,望之令人沉静。太子周围伺候的人总是说,太子殿下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淡纤凝,然而皇帝荒唐的行为之下是阴鸷深沉,太子却过分温柔,那“子不类父”的谣言,总是越传越广。然而此刻,他真的像是一个有点调皮的小男孩儿,在老师面前有些稚气的样子。
“这是我和老师的小秘密。”
太子轻声说,眼神却飘向那片小小的荷塘:“从前的时候,我娘同父皇并不亲厚,她反倒是看的开,总是在这座小院子里歇下来,也不做什么,便只是看着这片池塘。”
先皇后早逝,太子不过七八岁,便已经撒手人寰。姜南仪从未见过先皇后,却偶尔会从老宫人闲谈时寻到一些零星的印记。
先皇后,据说是一个冲和淡然的人,不同于皇帝伪装的平淡从容,她似乎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国公府早逝夫人唯一的嫡女,却更像是无根的浮萍,母族已经凋零,同继母所生的弟弟们也不甚亲厚,家族联姻的工具,在进宫后,似乎也与皇帝如同所有帝后一般过着最普通的离心离德的帝后日子。
对于丈夫,他们算得上相敬如宾,对于那些宫妃,她一贯以礼待之,从不奢妒痴心,对于前朝斗争,她更是毫无兴趣。被这宫墙锁住一生的高贵女人,始终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中安然过日子,仅此而已。
看到面前的学生,姜南仪甚至能想到,先皇后是个这样的女人,她或许并不适合在宫中生存。
“其实,我娘和老师有点儿像呢”,太子眨眨眼睛,“都是这个宫中的过客,好好的浮萍只能困顿在此,在五味之牢中不得往生,所以我才喜欢老师。”
姜南仪愣了一下,越发不懂得话中的意味了。
太子便柔和的笑了,声音温润典雅,不疾不徐,倒是衬托的姜南仪像个稚嫩受伤的孩子:“所以老师,我不想伤害老师,像父皇一样。”
姜南仪的心沉了下去,微微的泛酸。
太子的指尖像吹拂的风,飞快的擦去了他面颊上的血污,仍旧是面如白玉的美人。
他拿起灯,便又是那个沉稳的太子,他的眼睛如同星辰,在夜间熠熠生辉:“无论老师看到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
太子的眼在斑斑点点的灯火之下明亮的不可思议:“老师,请您记住,即使我会伤害任何人,但我永远不会伤害老师。”
姜南仪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家,他家中并无任何仆从,只是随意的在床上,想要合着衣服,让那一身鞭痕消却一些。他心中恍然,总是在想着太子话中那婉转的话意,似乎那其中隐藏着一些信息,令他敏感的捕捉出一丝不安的气息。
他是疼痛伴着困意睡去的,一觉醒来,浑身又多了几分力气,只是却已经到了第二天傍晚,正是秋日来的时候,院中的落叶干枯、撒撒的声音拖拽了一地。他纳了闷,便只会嘟囔了一句,怎么秋天忽然就来了。他还像往日进了宫,执勤的太监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言说皇帝今天心情不佳,不想要召见任何人。他心情反倒是畅快起来,便是仍旧沿着小路走着,似乎是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场景,荷塘外,小太子长身玉立,便是回过身,看着他微笑:“老师,我会背叛任何人,杀——!”
姜南仪忽然惊醒,他早已汗流浃背,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床上。这梦不吉利,梦里的小太子,太像他的父亲,让他也不敢认半分。
姜南仪起身,又埋首在案牍之中,只是打开窗子,眉目却舒展开了。
秋日来了,便是颇带着一丝微微的飒爽意味,然而那艳阳也变得清凉起来,门外的喧闹的声音,似乎仍有消溽暑客商,此刻笑声倒是爽朗许多。
他素爱周敦儒之词,却也觉得夏日太过秾艳,却不及秋日之英姿,秋之沉默寡言,恰恰令人心安。
他披上衣衫,便带着几分得闲的意思,正走的尽兴,却见几十米开外烟尘四起,远远便听到少年人叽里哇啦的叫着,可这声音越是靠近,他听的便越是耳熟。
“姜家的疯婆子要杀人啦!”
“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你哥就是个烂人!”
“哇!姑奶奶!别打啦!”
姜南仪眼见着那少年人一路上闹的人仰马翻,越是近了,发现对方面上带着几分不耐与惊慌——这不是自己那位“好下属”,曾经在宴会上出言讽刺的颍川侯家的小少爷吗。
不过后面扬鞭追赶的纤细身影,真是疾如烈火,那一手鞭子甩的他看着都疼,虽说凌厉,更像是特意规避小少爷的三寸,定是威慑他罢了。
然而他越看那身影,越是靠近,竟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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