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入目之处,已经是一片狼藉,该说两个人都是极致的偏执狂,明明是一场情风月旖旎,落日的余晖洒下,连灰尘都变得悠扬起来。
然而放眼望到床上,却糟糕的像是凶杀现场。
石厉沉默的穿好衣服,几乎是几下子便恢复了模样,他跪倒秦王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然而姜南仪能够想到,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就像是野狼撕咬了原本的猎物,本是天经地义的泄愤,何来半分怜悯。他本可以杀了自己,如此折磨不过是为了更漫长的羞辱,以及那羞辱过后将自己光明正大送上断头台,以告慰先师之灵。
“啪——”
姜南仪这才抬起眼皮,他太累,偏偏旁边两个人不让他消停。他只看到在模糊的视线中,石厉被整个人扇到了一边,他歪了一下,又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随后起身便扬起一阵风雷般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间的瞬间,姜南仪有一种错觉,石厉似乎眼神复杂的看了他几眼,但他太累了,累的根本无力去管,他的身体好像在一阵剧烈燃烧后,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绵长煎熬中,在温和的水汽中蒸腾着,他胡乱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到一种异常的灼热,然后他便累的睡了过去。
屋中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姜南仪忽然睁开眼睛,在清脆的鸟鸣声中,他恍然间有了种错觉,他像是皇家御花园中被豢养的什么珍奇异兽,等着这些王公贵族、王公大臣一个个次第观赏,随后又挑逗玩弄。
秦王坐在床边,逆光看着他困倦的眼神,便递过来一碗清水,那水本是送药的,却已经凉了半截,秦王似乎想了想,离开了一会儿,姜南仪偷着睡了短短的几刻,秦王便又忽然出现,端上来一碗热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喝下去发汗。”
纵然他的话语是平淡的,然而秦王总是有着威压,又或许是有些相似的面容,让姜南仪一瞬间产生了一些恍惚。
他还困倦,便挣扎着起了上半身,秦王将棉垫提上来,正好顺住了他的身体。然而那薄被滑落,那些暧昧的痕迹,却又显现出尴尬来。年轻而美丽的身体,介于少年与青年的一种诡艳欲发,的确是绝好的画面。
姜南仪风光霁月,秦王平淡以对。
“石大人是天禧三年的士子,若本王未曾记错,他倒是和姜大人一年入仕。”
姜南仪的思绪便飘得很远,一张张青涩的面庞在脑海中重现。
那时候,石厉似乎并非如此,两人在宴会上相见,互相点头致意。尽管那时石厉是个时常紧绷着脸、略带严肃的年轻人,或许不曾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也没有纯粹的恶。少年人是最奇怪的生物,尽管道路不同,还会以一种幼稚的心态去怜悯什么。可过了许多年,坚硬的躯壳却早已经将人包裹的面目全非,不惜血肉相搏。
“王爷说的是,原是姜南仪不配。”姜南仪啜了口水,淡淡颔首。
空气中有难得的沉默,只有姜南仪偶尔啜吸水珠的声音。
他的鸦翼浓密,低低垂下,不同于战场上的尖锐锋利,带着些少年人的乖巧气息,屋中渐渐的归于夜晚的阴暗,垂花帘下,秦王的手中掌起了灯火。
进入夜晚的姜南仪,眼中的微光亦变得诡魅多姿。他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殿下难道不知,京中盛传,夤夜之后,莫入姜府么。”他分明似笑非笑,有意挑衅面前尊贵的殿下,唯有此刻,倒是能洞见朝堂上那个翻云覆雨的蛇蝎美人。他以京中盛传的艳闻挑衅面前尊贵的秦王,多少带着些负气的成分在。
他等着秦王的回答,若非狂怒,便是**,然而两者皆无,秦王不过淡淡瞥过他一眼,但那眼神中却并无鄙夷。
“数年前,我曾见过你。”
“在鹿鸣宴上。”
天禧年,鹿鸣宴上暖香熏人,姜南仪挂在树上,躲在人群寂寥之中,听得众人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今年的文武状元都是俊杰人才,那位武曲的头名叫石厉,听名字倒是煞气,人也煞气,模样却是好的。”
“京中盛传‘面涅’状元,一时间榜下捉婿之人不胜数呢。”
“要下观看,符大人领过来那个小探花才叫……啧啧,和雪捏出来似的,怎么就那么白。”
一片桃花落在姜南仪鼻尖之上,他亦微乎其微的皱了皱眉头,这群东西倒是不风流,还下流的很。
他嘟嘟囔囔的,又沉沉在树上睡去,只是迷迷糊糊的,响起了小桥流水,家中蒸笼中黄米饭的香味,一时间又飘到北国寒冬之中的干冷味道,却忽然被春气满溢的香味所迷惑。迷迷糊糊的,他整个人都在下坠,像羽毛一样,落到、落到……
姜南仪忽然便醒来,他落了满怀,脸却有些发红。
幸好自己年纪小,身量不太重,要不真把人家压塌了。
他从陌生人的凛冽气味中起身,胆子倒是大,盯着人家看了半响。
对方便被这双水眸盯着,却任他看。
姜南仪看着他,一时间说不上这男人的长相,只觉得这便是“有味道”了。他相貌阴柔,虽在族中美人众多,习以为常,然而既然到了外面,自然多受议论。今看这男人,只觉得他棱角分明,颇具雄刚之气,又深沉厚重。
对方见他眼睛滴溜溜乱转,唇角似乎带着些笑意,又绝而不见:“不去同他们喝酒么。”
姜南仪看着他的眼光,便看到那群大声喧哗的人,便苦了一张脸:“天子门生应当随时不忘修身之德,即便是宴饮,怎能口出郑卫之曲,反以下流做风流呢。”
男人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小探花倒是哪里人。”
姜南仪扬起头,目光灿然而笑:“我是姜齐之后,太公后人,先辈教导,不敢忘怀!”
男人似乎像是长辈逗小孩儿一般,便含着笑意温声道:“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便祝探花郎如太公一般,封邦建国,征讨天下了。”
这话却是好话,可是从它口中说出来却又不带着讨好,唯有一片温和澄澈。姜南仪看着他,又觉得主动开□□朋友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他机灵劲儿上来,只笑到:“你等着,一定等着啊,我去拿酒!”
男人在身后看他,容色散淡,却很沉静,姜南仪抛开,在小桌上偷了壶酒,像只小麻雀一样向桃树下跑,然而那桃花树下落英纷飞,却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姜南仪心绪如同高河落下,平添几分失意:“桃花精啊桃花精,自古树下遇美人,我遇到个大男人,还化作一阵风消失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天禧的一场偶遇,便如此消失在白云苍狗之间。
“原来、原来是秦王殿下……”
姜南仪眼神浅淡,微微弯起,正视面前的男人,是以如今面目全非的一切。
“秦王殿下想说什么呢,臣已然堕落至此,这不过是入仕途所必要的东西。世事之更替,人之变革,本就如此。”
姜南仪看着秦王,他的眼睛也不似初遇一般,正如他从年轻气盛的纯善之人变成如今苟延残喘的模样,秦王也渐渐的染上了风霜,他仍在壮年,然而他的眼睛,多了太多深沉的黑色,藏了太多的杀戮与算计。
秦王忽然盯着他,姜南仪的皮肤都起了一层刺激的颗粒,他方才被石厉压制,如今太过敏感脆弱,然而对方只是碰了碰他的薄被,帮他压住了被角。
他铺着被子,像是丈夫侍候妻子一般,细心熨贴:“姜太公的后人,应当如此过活吗?”
姜南仪心中一紧,却有无尽悲伤涌入。
秦王的气息渐渐靠近他,在他耳边的声音醇厚,少了白日指点江山的威压,却多了几分温和:“你要的应当是怜悯吗,应当是怜惜吗,探花郎想想你为什么来到朝堂。江南水米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物,难道是为了磋磨的吗?你也曾经想在战场上打滚厮杀过,难道就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吗?”
姜南仪冷笑一声:“下三路之人,不过是帝王烹鼎,爨煮叛逆,哪有什么高洁之心,倒是不知殿下是何心意,在臣的面前胡言乱语,臣愚昧,只当没听过这些话。”
他“啪”的一声将碗扔在桌上,摔出一声刺耳的破碎声,最后也不说话。
秦王那深烈的眼神逐渐浅淡下来,渐次恢复宁静:“也罢,大人好生休息,本王便不奉陪了。”他起身而行,宽厚的背影映入姜南仪的眼中,却也不会看到姜南仪的眼中强忍的泪,待关门声响起,姜南仪望着幽微的烛火,却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
秦王的身影正掠过身旁的梵清波时,他的声音便响起:“姜大人着实有些拗。”
姜南仪眼睛只瞥了瞥,眼见他在秦王走后跟着进来,便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今日姜某是招了什么灾,几位偏要连番折磨,能否让姜某稍作休息。”
梵清波的狐狸眼中仍旧含笑,却也是好脾气:“姜大人方登探花那年,去了翰林院,明明不是诤臣,却上了《驱虏书》,言之凿凿,欲驱逐北方蛮族,竟因此受到贬谪,即便如此,两年、三年,仍是铮铮铁骨。流落北方征战,姜大人区区书生,竟然以三千兵马直驱敌营,同贼寇交手三天三夜,终于斩下敌人头颅,如此铮铮男儿。北方蛮族,征战数十年,终于见到一丝光明,您该知道依靠的是谁。”
姜南仪当然知道,北方蛮族骚扰边境已久,铁勒盘踞东北,为虎狼;弗弗霸占西北,为猛禽,掳掠妇女,抢夺钱财,朝廷在百渡川大败之后,像是猫叼了舌头,从此畏惧胡人威慑,不敢再踏出一步。今日能有此扬眉吐气之日,全靠秦王掠阵西北。然而皇帝却并不这样想,如果此刻战火停歇,虽然议和可能开榷市、上贡岁银为一时之耻,然而上贡的银不过朝廷开支之九牛一毛,破除天朝上国的面子,反而能够苟延残喘得到利好,这笔帐该怎么算,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怎么走。
打仗要花钱,可是激化矛盾,更怕数十年修生养息毁于一旦,不打仗要花钱,然而蝇营狗苟,终身被辱,更恐有有朝一日虎狼起杀心之时。
姜南仪忽然明白,为何皇帝说,二人争得是大义。
梵清波的耳语宛若魔咒,烙印在他的心中:“姜大人,秦王始终记得,那个年轻刚正的探花,你为谁之利剑,本是自己的抉择,然而天下百姓,又有何辜,你忍心让他们的亲族有朝一日被蛮族灭族吗。”
姜南仪心中洪钟响起,久久不能平静。
夜凉如水,梵清波叩响门扉,他看到秦王沉默的坐在棋盘前,上面是风卷残月的一场残局,黑棋已被逼入死局,死活不通,秦王在烛火下的脸坚毅无比,认真凝视。
“殿下如此打草惊蛇,实在并非明智之举。”
梵清波在警告秦王,他相信秦王必定也听懂话中之意。
秦王回过脸,却说了句模糊的话:“他必是‘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梵清波颖慧,心绪却又颇为复杂起来,秦王爱才,钢铁之人,见了如此美人困顿,又怎能不生怜惜之心,然而只希望这怜惜不要生出事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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