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灯火呲呲作响。
这次岳凌是听清楚了,微微皱起了眉头,手指无序地敲打着桌案,看着江姝目不转睛。
难道江氏是病傻了,还是她气糊涂了,故意说这种话来表示不满?
那日他在衙门一听到消息就回府找她兴师问罪,说话的语气有些重,的确是他过分了。
迟疑半晌,岳凌歉声道:“上次我说话太重,我在此给你赔个不是,还请你别再生气了。”
“那次的事情确是我做得不对,本该挨骂受罚。”江姝目光落在别处,神色依旧沉静。
岳凌耐着性子道:“那你是怪我处罚过于严厉?但官员家眷不许收受贿赂是原则问题……”
话音未落,江姝开口打断了他:“我提出和离是因为我想通了,是我本就配不上你,日后不想再耽误你了。”
岳凌喉结微动,眸色幽幽转深。
江姝分明还在怨他,故意说反话以退为进,心中有些不耐。
他在外面跟政敌明争暗斗,又连日处理公务,本就身心俱疲,原想回到家好生休息一番,可妻子竟还这般无理取闹,他真是烦透了。
亏他还在家中压下此事,又在圣上面前为她求情。可她怎么如此不思悔改,还拿和离来威胁自己?
岳凌绷着脸,薄唇微抿:“方才的话,我权当没听过。”
“岳凌,我是认真的,没有在赌气。”江姝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显得格外疏离,目光中再无温柔与眷恋。
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岳凌心中莫名感到一丝躁意。
当初是她以恩相挟,逼他成亲,现在又说要和离。
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他岳凌当什么人了?!
想到这,岳凌一时气笑了,连平日的修养全都忘到脑后,磨牙凿齿道:“当初是你非逼我娶你,如今你又非要离开。好,既然你这么想走,那我就再成全你一次,只是你日后可别后悔。”
江姝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骇闻,猛地从床上坐直了。
当初他们两人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倒好像是她逼婚似的。
可叹她一腔衷情喂了狗!
现如今,他既恩情渐薄,她也认清了现实,便好声好气主动提出和离,哪想却惹来了他一顿埋怨与指责?
这下江姝的火气也被勾出来了,正想开口驳回去,可喉头一阵痒意,她面色微变,急急从袖口掏出帕子,掩着口猛烈咳嗽起来。
她抚着胸口顺了气,冷笑道:“之前分明是你也钟情于我,我才答应祖父嫁与你,怎得你现在翻脸不认?”
“我……我什么时候钟情于你?”岳凌神色微微一怔,目光流露出一丝疑惑。
江姝猛地抬头望向岳凌,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失神道:“那年你带我上京,一路上买东西讨我开心,后来我住在将军府,你又经常买礼物赠予我,如此百般示好,难道不是对我有意?”
那时除了父亲和岳老将军,世上从未有男子对她这般上心,她的一片芳心毫不意外地沦陷了。所以当祖父问她是否愿意嫁给岳凌时,她以为岳凌也心悦自己,于是害羞但坚定地点了头。
听江姝这么一提,岳凌也想起许多旧事来。
十六岁那年,他参加乡试,成为大景历史上最年轻的解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结果亲祖父却拿他当人情来报救命之恩,许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乡下女子。
一夕之间,他从人人称羡的大才子变成了人人可怜的倒霉鬼。
祖父逼他亲自去蜀地为未婚妻送及笄礼。岳凌打算见到她之后,再好生劝她主动退婚,为此他可以承诺支付一笔她用之不尽的钱财,日后还会关照她一辈子。
没想到路途上,他便听到传来蜀地地龙翻身的消息,赶过去时,他只来得及救出埋在废墟下的江姝。
江姝早年丧母,如今又丧父,亲戚们因躲灾皆不知去了何方,已然举目无亲,甚至连唯一的庇护之所也倒塌了。岳凌实在不忍丢下她,便把江姝带回京城。
回京路上,江姝日日夜夜以泪洗面,不出意料地病倒了。请来的大夫说若由她继续这样伤心下去,可能会郁结而亡。江父好歹对祖父有过救命之恩,岳凌怎么袖手旁观?于是他平生第一次学着哄小娘子,从大街上买了各色各样的零嘴和玩器送给江姝。眼看着她日复一日好起来,他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退婚一事他实在难以启口,这时候提起更像是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他只好一边等着寻找合适的时机开口,一边为了跟她打好交道,去看望祖父时顺道送她一些礼物博好感,以期能够说服她解除婚约。
不曾想他尚未找到机会开口,江姝便挟恩图报,通过祖父给他施压,强逼他履行婚约。他自是十分抗拒,僵持了几日。母亲也和祖父争吵了好些天,双双因此犯病。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认下这桩婚事,娶江氏入门。
没想到往日他送礼的这番举动竟令江姝生出误会来,自己更是一直错怪了她,可此事归根结底是由他引起的。
成亲两载,他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却平白耽误了江姝的大好芳华。女子的两年青春何其珍贵,根本无法用价值衡量。岳凌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深深的愧疚,这种亏欠甚至永远无法弥补。
念至此,岳凌无地自容,将当时的所思所想化作三言两语告知于江姝。最后他低下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沙哑道:“抱歉,是我误了你。”这句迟来的道歉,并不是为了乞求得到她的原谅,只是希望她或许能够减少一丝困惑。
从他的话中,江姝也品出这桩婚事的阴差阳错来,只觉灰心转悲,整个人不控制地倒回床上。
原来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是为了哄她退婚……
如今想来,岳凌对她或许有同情,有逢迎,却唯独没有爱。
她抬头望向帐顶,将眼底的热意逼回去,喉咙有些发涩:“所以这些年,你从未喜欢过我?”
闻言,岳凌愣住了,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喜欢吗?
妻子于他,好像更多意味着的是一种责任……
更何况,他娶她不是出自本意,而是祖父之命难违。他的这位妻子虽识字,却丝毫不通琴棋书画,两人平时谈话更聊不到一处,他起初心中确实有几分抵触。但婚后日复一日,他见江氏理家事,事舅姑,和叔妹,睦娣姒,可谓贤孝妥帖,便想着和她继续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原想等辅佐天子坐稳江山后,两个人再要个孩子。
至于喜欢与爱,岳凌从未想过,真不知如何回答江姝的这个问题。
微风拂过,灯影幢幢,墙上两人的影子忽近忽远。
烛火忽然跳起小小的火团,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只是这么一丁点儿的响动和雀跃,衬得两人之间越发死寂如灰。
不说话便是默认,江姝得到这个答案竟一点儿也不意外。
“那你心中是不是还念着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
这句话江姝始终没能问出口,事到如今,或许这个答案早就不重要了,权当最后一块遮羞布,包裹她那所剩无几的尊严。
“此事我也有错,白耽搁你了这么多年。劳烦岳大人给我一张放妻书,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江姝从嘴角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她的意思是现在就要放妻书吗?
岳凌一阵苦笑,转念一想,换做是谁大好年华付诸东流,也不会再想继续留下,枉费光阴罢,更何况她心里或许还有恨……
既然她下定决心要走,他眼下更没理由拦着她,尊重她的决定也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尽管如此微乎其微。
“倘若你已经考虑清楚,我自是没意见。”岳凌淡声颔首。
江姝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起身,岳凌立刻猜到了她的意图,连忙开口说:“你躺回去,我来准备笔墨纸砚。”
说罢,他转身来到案桌前坐下,磨好墨水,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笺纸,提笔蘸墨,第一次不知如何下笔。
岳凌闭了闭眼,拂去杂念,笔锋落下。
屋内两人无言,唯有笔尖划过笺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半晌,他停笔吹纸,待墨半干后递到江姝跟前,沉吟道:“我明日会把嫁妆一并归还于你,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我,我绝不推辞。”
江姝从容接过放妻书,一眼都没看就折了起来。
当初她上京便是身无分文,连后面的嫁妆也皆由岳家所出,岳凌口中所说的小,其实那些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及田地铺子折合起来估计也有上五千两银子了,相当于京中一个二十口的中等官宦之家四十余年的日常开销及必要的应酬费用。
可这些东西本来都不属于她,她自然不会拿走。
岳凌似乎看出她的意思,抢白道:“你别拒绝,当做是岳家给你的一点小补偿。”
江姝不欲与他相争,只待离开之日将嫁妆交回给老将军,至于离府之日,她早有打算:“我们虽已和离,但眼下显然不是最适宜公开的时候,一切还是等祖父的千秋过后,我再收拾细软……”
话没说完,忽然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高妈妈迫切的呼声传来:“二爷,二少夫人,大事不好啦,老太爷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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