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子

当常顺捧着锦盒进屋时,暖阁内烛影摇曳。

穆额齐正盘腿坐在榻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胤祺则慵懒地歪在迎枕里,一手抱着方枕,一手执棋谱研读,偶尔抬头接她两句话。

“爷,东西取来了。”

胤祺闻声抬眼,搁下棋谱,将常顺呈上的锦盒,顺手打开。

“这个好!”穆额齐眼睛一亮,指尖轻抚过珊瑚珠,“又吉利又别致。”

珊瑚素为佛教七宝,更是二品大员顶戴用珠,历来多以整料显其贵重。可眼前这条发带却别出心裁——黑绸底衬上,珊瑚米珠串成圆珠,间以绿松石嵌作"寿"字,金银托座錾刻如意纹,缀着双层莲花珐琅并珍珠流苏,精巧非常。

胤祺见她喜欢,便起身亲自为她系上。他从未给女子戴过发饰,动作难免生疏。指尖穿过微凉的发丝,第一次尝试,束得紧了,她没出声,只从喉间轻轻“嘶”了一声;他松了些力道再试,发带却又滑脱,掌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能感觉到她身子微微抖动,似乎在极力忍住笑意。

她没有出言指导,更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有些笨拙地尝试。这种无声的包容,反而让胤祺静下心来。第三次,他终于勉强将发带系好。

穆额齐立即起身,也顾不上穿鞋,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左右照看,眉眼弯弯。随即,她转过身,踮起脚一步一步郑重地走回来,像一只高高竖起尾巴的小白猫。

傲娇又可爱。

她仰起脸,眼底流光溢彩:“好看吧!”

胤祺凝视着烛光里晃动的珊瑚珠,不由得伸手稳住了这个让他聚的有点炫目的珠子:“好看。”

她抿唇轻笑,提着裙摆转了个圈:“您觉不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先把鞋穿上,寒从脚起。”

她又转半圈,眼含期待:“还有呢?”

“明日让人给你配几套相称的头面,再裁两身蒙古袍。”

“哎呦,那多不好意思——”她嘴上推辞,眉眼却弯成了月牙,星河仿佛从这双弯月里往外倾倒,“不瞒您说,我听着心里可美啦!”

胤祺轻咳一声,别开视线:“时辰不早,快去梳洗吧。”

“好,那我先去了。”

待穆额齐转去西侧殿,胤祺唤常顺近前。他早注意到常顺刚刚的欲言又止。

“主子,江宁织造局的眼线密报。”常顺呈上拇指粗细的纸卷。

胤祺展开细看,一行小字映入眼帘:织造局今日递送广储司金黄、香色金龙妆花织金缎各两匹,香色织金纱一匹。

宫中夏服尚纱,香色乃嫔位与皇子福晋专用,想必是为即将大婚的九福晋预备。至于金黄织金缎乃贵妃、妃位冬季服制,看来皇阿玛今冬有意大封六宫。

另一份密报则来自内务府广储司:万福万寿纹。

此纹专用于贵妃朝褂,是区别于妃位的重要标识。

这般消息既已传到贝勒府,毓庆宫那位定然更早知晓。毕竟如今执掌内务府的凌普,正是太子乳母的丈夫。

内务府统辖七司三院,广储司掌宫廷用度,都虞司管武职铨选,掌仪司执祭祀礼仪,会计司理庄园赋税,营造司负责宫苑修缮,慎刑司处置上三旗刑案,庆丰司掌牛羊畜牧。这位内务府总管,堪称真正的“皇室大管家”,权柄滔天。

“今年留守紫禁城的是哪位?”

“回爷的话,是惠妃娘娘。”

“知道了。”

胤祺垂眸捻动棋子,屋内重归宁静,胤祺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红马过河,局势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他想起方才系发带时,手下那顺滑微凉的发丝,以及那份不言不语的信任。

系得太松,顷刻便散;系得太紧,又恐成死局。

这朝堂后宫,君臣父子,乃至这刚刚开始的夫妻之道,何尝不似这系发带?分寸的拿捏,最是考验人心。

常顺垂首侍立,心中思绪翻涌。他深知太子爷与自家主子向来不甚亲近,面上客气,实则疏离,甚至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

即便太子将来荣登大宝,于主子而言,怕也难有多少益处,反倒可能因这份天然的疏远而处境维艰。既如此,主子自然要为自己、为身边这些人早做筹谋。

直郡王这些年随驾征讨噶尔丹,军功赫赫,去岁更是一跃封王,朝中已有人私下尊称“大千岁”……若惠妃再晋贵妃,直郡王便算得半个嫡子。东宫与直郡王相争,局势愈乱,对自家主子而言,未必是坏事。

“后宫空悬贵妃之位多年,如今总算要有主心骨了。”常顺顺着方才的话题,低声感慨了一句。

“主心骨?”胤祺捻动棋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声音意味深长道:“这消息……搁在肚子里便好。”

胤祺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手上的红马跳至卒林线捉黑车,黑若逃车则暴露肋道空虚,封妃如落子,不知道他这次是捉还是献呢?

常顺几番欲言又止。噶尔丹战后太子监国虽得朝野称赞,论功行赏时却让直郡王压过一头。圣心所向,已然明晰。

他几次欲开口,终是默默退下,轻轻合拢门扇。

凌嬷嬷也不知道太子爷怎么想的,说干了她的嘴皮子,也只是让她先回去歇着。

她临走前喊了小喜子进去把碧螺春换成一杯温热些的桂圆枣仁茶,转身没入夜色时,听见殿内传来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小喜子躬身奉茶时,见太子指间捻着枚象牙棋,翻面赫然是个墨色“車”字。烛光映着那张凝霜覆雪的面容,竟透出几分刀锋般的凛冽。

“小喜子。”

“奴才在呢。”

“织造局表面上进献金龙妆花织金缎,暗地里举荐美艳绣娘的事情,爷想让钟粹宫第一个知道。”

钟粹宫,荣妃马佳氏。

这位入宫后十年诞育六子的女人,本该凭着五位皇嗣稳坐后宫之首。若她的承瑞、赛音察浑们尚在,今日“大千岁”之名又何须让与胤褆?

康熙十六年二人同期封嫔,二十年后同时晋妃。可因惠妃养大了长子,竟始终压她一头。

如今最不愿见惠妃登上贵妃之位的,除了东宫,便是钟粹宫。

“奴才晓得。”小喜子心领神会。举荐绣娘自是子虚乌有,但有心人自然是看重前面那个消息,绣娘在司衣司绣什么,是不是万福万寿纹,嘿,这哪是咱这些人该知道的,倒是尚服局总管,真是艳福不浅啊。

宫里平日无聊,谁能拒绝得了带点荤的八卦呢?

这池浑水,总要有人来搅。

“还有事?”

“爷用些安神茶早些歇息吧。”小喜子瞅了眼更漏,“明日寅时还要去尚书房呢。”

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监国都好几次了,还是被万岁爷拘在毓庆宫和尚书房读书,上午读书背书听课,下午骑射布库,可是直郡王却能参加例行朝会了!

“聒噪。”

“奴才多嘴,奴才告退。”小喜子笑嘻嘻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转身表情凝重,贵妃之位,落谁头上都无妨,唯独不能是惠妃!

隔日,钟粹宫。

“娘娘,奴婢昨日无意间得知织造局在赶制金黄色金龙妆花织金缎,便暗地里让人留意着,今日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出来消息,说是一等绣娘甄选入宫,连夜赶制的,是万福万寿纹。”

烛火在荣妃眼底跳动,她攥着密报的手指微微发白:“万福万寿纹……可万岁爷至今未透半点口风。”

这次大选也没有说是让谁主理,四妃各自管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

若论资历,惠妃掌宫务这些年,行事公允,出手阔绰,确也笼络了不少人心。

这几年大阿哥战场上出尽风头,她们母子俩真的是……风光无两,多的是人押注献媚呢。

而自己呢?堂堂妃位,连想添道时鲜菜蔬都要打点银钱。就因为她的承瑞去得早……

她的承瑞,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该被尊称“大千岁”的本该是他!那个被扔出宫外养在臣子家的胤褆算什么?

“承瑞……”她喃喃念着这个三十二年来夜夜在齿间辗转的名字。那年隆冬,皇上熬了三夜才取出这个名字,愿他承载祥瑞,护佑大清。

可她的承瑞永远停在了三岁。

那个会搂着她脖子背《悯农》的孩子,如今还有谁记得?

他没有了,他们都没有了。

佛龛前的香灰簌簌落下。

“信女荣绣,今日虔心捡拾佛米,所有功德,悉皆回向给我早逝的儿子承瑞。恳求佛菩萨慈悲接引,令他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永不堕恶道。”

第二句是为三儿子塞音察混,第三句是为了四儿子长华,第四句是为了长生。

这些年来,她活成了妃位上的摆设。而那个包衣出身的贱人,却踏着她孩儿的尸骨步步高升……一步步爬上四妃之首。

如今竟要她眼睁睁看对方登上贵妃之位吗?

“贵妃之位……”荣妃眼底燃起幽火,“谁坐都行,唯独不能是惠妃!”

“娘娘?”宫女担忧地轻唤。

铜盆突然翻倒,佛米洒了满地。宫女慌忙跪拾,却见荣妃挺直了脊背:“从前埋的钉子,都给本宫动起来。”

昏黄烛光映着经幡,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宛如蛰伏多年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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