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人声鼎沸,各色小吃的香气在晨光中交织。
轿内空间本就不大,二人肩臂难免相贴。穆额齐忽然侧首,唇瓣几乎擦过他的耳际:“爷可曾尝过臭豆腐、鸡里蹦?”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温热气息拂过颈侧,胤祺指节微微收紧:“鸡里蹦倒是尝过。”至于臭豆腐,光听名号便知是重口味的市井之物,与他素日清淡的饮食相去甚远。
鸡里蹦就是雏鸡腹中塞入新鲜虾仁烹制的菜肴,佐以特制的槐茂甜面酱,鸡肉鲜嫩、虾仁弹牙、酱香浓郁。
“那待会咱们尝尝臭豆腐如何?”她兴致勃勃地凑近,衣袖带起一阵香风,“听闻它闻着奇特,入口却是外酥里嫩,鲜香浓郁,不输鸡里蹦呢。”随着轿子轻轻一晃,她整个人不自觉地往他这边倾斜,发间珠钗轻轻擦过他下颌。
胤祺下意识扶住她手肘,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夏衣传来。见她这般期待,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跃跃欲试,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是化作一句:“也罢,试试无妨。”
“人生在世,总要尝尝未曾尝过的,体会不曾体会的,方才不虚此行。”穆额齐说得恳切,明明在论人生至理,眼睛里却全对臭豆腐的向往。
轿内闷热,她说完便自然地往旁边挪了半寸,抽出被他虚扶的手腕,拿起团扇轻轻摇着。那点突如其来的凉风让胤祺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眸光微暗。
胤祺挑眉:“你常吃这个?”
“不曾。”她自己也未曾尝过,全是听明霜说得天花乱坠。
她掩唇轻笑,“额娘从不许我在外乱吃东西,说那墨绿色的臭卤看着骇人。可明霜总说前门大街那家西施豆腐堪称一绝,臭中藏鲜,开胃生津,一口下去酥脆滑嫩,堪称化腐朽为神奇……”今日额娘可管不到她吃什么了~
既未吃过,怎么如数家珍?
“常顺,先去前门大街的西施豆腐。”
“喳。”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骑快马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之人锦衣华服,面色酡红,显然带着醉意。马蹄所过之处,商贩货摊倾倒一片,惊呼咒骂声此起彼伏。
快马瞬间而至,迎面而来,常顺慌忙驱马闪避,车内,胤祺长臂一揽,将穆额齐整个护在怀中,另一只手稳稳扣住窗棂。等惊马嘶鸣着掠过轿旁,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紧紧护在她后颈,指尖陷进她微凉的青丝。
“是温郡王延寿,”常顺低声道,“看样子是喝多了。”
温郡王的祖父肃亲王豪格是世祖顺治爷的长兄,也是顺治时期两位世袭罔替铁的帽子王之一。曾经鳌拜和索尼都竭力想谋立豪格为新君,不然也不会被多尔衮构陷下狱而死,后面皇阿玛为豪格平反昭雪,他的子孙才得以袭封亲王。
但延寿的父亲还不是嫡脉能得封亲王,不过是降等袭爵的支系,但好歹治家严谨,教出了个好儿子佛永惠,以“克己”著称。
可惜佛永惠早逝又无子,延寿这才走了狗屎运捡了温郡王这个的爵位。
胤祺眼神骤冷,将惊魂未定的穆额齐安顿在轿内软垫上,掀帘而出时,周身气压已降至冰点。
“温郡王,”他声音清冷如碎玉,“皇阿玛上月刚申饬宗室,当街驰骋者鞭二十。”
延寿今天手气太臭了,还想借酒消愁 没想到在八大楼喝了一杯不怎么样的酒,立马翻桌子走人了,正打算去城里新开的“同和居”看看,据说那边的酒不错,每日都会售空,要是晚了估计就卖完了。
他其实没喝多少,就是喝酒容易上脸,此刻勉强勒住缰绳,脸上堆起惯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是五弟啊,五弟恕罪,这暑气蒸得马儿都燥热难耐,实在停不下来。”
“温郡王,”胤祺再次重申,“当街驰骋者鞭二十。”
延寿猛然想起这堂弟还掌着稽查宗室之权,是宗人府的右宗正。
他脸色微变,催马近前,声音也一下子低了些,但嘴上还是故作轻松道:“五弟,对不住对不住,惊着您了,您可千万别跟兄弟一般见识,您大人有大量,给个面子。”
胤祺声音如常:“给个面子?延寿,你看清楚,这里是商街,你纵马闹市,马踏老幼,冲撞的是朝廷法度,践踏的是律法威严。”
延寿心里嘟囔,吃枪药啦你,好好的叫什么大名啊!他又没犯什么事。
你小子别说得这么严重吓唬我,左不过花点真金白银,他不信这事摆不平:“哎哎哎,别别别,五弟五弟,我的好兄弟,何必较真?惊扰之处,我这就赔礼。”说着便命随从散银,每人十两。
一时间,感恩戴德之声四起。
啧,他就知道!谁不喜欢银子啊,十两都够普通人两年嚼用了。
唉,就是这么多人,人人发十两,真有点肉疼!
都怪胤祺!要不是遇上这小子,本王用得着破费嘛!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算了算了,爷就当破财消灾了。
离得最近的商贩喜笑颜开跪地:“爷真是个慷慨的好人啊,草民在这街上苦熬了一天也没有开张,正愁着呢,家里还有六十岁老母卧病在床,全都指望着这点小本营生,如今即刻便能拿着钱回家侍奉母亲了,真是老天开眼,让我遇见活菩萨了。”
话音刚落便磕了三个响头,一时悲从中来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听起来怪渗人的。
刚刚哭得震天响的小孩子也停下来看热闹,怎么有人比他哭得更惨。
延寿一扫刚刚被五贝勒下脸子的不光彩,挺起了胸膛让随从给这个人多添十两:“你有孝心,爷见不得孝子落泪,好人就该有好报。”
啧啧啧,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底下没有白花的银子。
接下来便是随从发钱,众人欢呼拜谢的场景,甚至还有跟着口呼活菩萨的。
“谢谢爷,爷真是好心肠,活菩萨转世啊。”
唯有贝勒府诸人,面沉如水,一片寂静。
延寿得意地回头:“五弟勿怪,为兄向来心善。”
没办法,爷家里有的是钱。
胤祺眼神愈冷,好个心善的散财童子,救世菩萨,如此无功施慧,分明是仗着家底丰厚,僭越礼制,市恩结党。
延寿的堂哥显亲□□臻担任宗人府宗令十载有余,又在葛尔丹之战获得英勇的考评,处理宗室纠纷一向有公平公正的贤名,若是知道他堂弟今日闹市纵马,撒钱市恩,惊动九门,不知道会不会吓得立马去乾清宫负荆请罪呢?
不知道。
但是负荆请罪后肯定会打得延寿下不来床。
要是延寿的父亲温郡王猛峨还在世,也一定会打断儿子的的狗腿,让人拖着亲自去乾清宫哭去。
如今的九门提督(步军统领)凯音布刚提马上任,可正缺功劳呢。
“堂兄散财赎过,倒是应了皇阿玛‘恤民’之训。”胤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然《御制劝善要言》有云:‘施惠务在实心’。你这般抛银如土,是诚心悔改,还是炫富辱民?”
炫富辱民……家底子很厚是吧。谁不知道你这爵位是捡来的。
话落,延寿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胤祺不再理会他,转身对在场商贩道:“今日领银者,三日内到步军统领衙门登记立契,免你们半个月摊税!”
“常顺,走。”胤祺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不再多看延寿一眼。
马车里,穆额齐以手支颐,静静地望着胤祺的侧脸。
这人没让他们去顺天府,是因为顺天府一向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更别说温郡王是从一品,顺天府最高长官的官阶也才三品,还是个没什么家世的汉臣,哪里敢管。
九门提督就不同了,不仅深得皇上倚重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而且官阶与郡王一样是从一品不说,还多由满洲上三旗亲贵或功勋重臣担任,掌管禁卫,多的是法子给延寿一个下马威,新官上任最缺柴火了。
“怎么这般看着爷?”
“爷免他们摊税是假,护他们周全、并将此事坐实是真吧?” 她”她轻声点破,“没让他们去顺天府,而是直接引向步军衙门,九门提督新官上任,正缺这般‘柴火’。皇阿玛近日又着力整顿旗务,严惩宗室娇纵……延寿这顿教训,怕是跑不掉了。”
胤祺唇角微勾。
“常顺,”他低声吩咐,“派人往显亲王府走一趟,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丹臻叔王。” 显亲□□臻历经三朝,最懂权衡,得知自家子弟闯下如此大祸,还惊动了步军衙门,为了保全家族和自身宗令之位,必定会抢先重重惩处延寿,并向皇阿玛请罪。这比胤祺亲自弹劾,效果更佳,也更不留痕迹。
“喳。”常顺心领神会。
穆额齐会心一笑。
然而很快,穆额齐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车厢内闷热异常,每一次晃动都让穆额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胤祺不动声色地将冰鉴往她那边推近半尺。
直到外头传来常顺清亮的声音:“爷,西施豆腐坊到了。”这才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
车帘掀开,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息,瞬间冲散了胸口的的憋闷。
穆额齐扶着胤祺坚实的手臂步下马车,当她的指尖轻轻搭在他腕间时,他刻意放缓了动作,任她借力站稳。望着她恢复血色的脸颊,他方才的紧皱的眉头,才终于渐渐化开些许。
当穆额齐双足稳稳踏上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地时,那股子踏实感仿佛通过脚底涌遍全身,让她感觉精神头都瞬间恢复了不少。
唉,回头定要让闻敏好好琢磨改良马车减震的法子,这般折腾实在消受不起。
抬眸望去,豆腐坊对面一棵需十人合抱的古榕如华盖般撑开,浓荫下聚着不少纳凉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