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旧鼓楼大街南口,喧闹的人声便如同潮水般涌来。穿过大小石碑胡同,过了银锭桥,什刹海的水光潋滟尚在眼角,一行人便已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进了护国寺。
“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这竹枝词说的“西庙”,正是护国寺。
护国寺庙会与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市庙会,并称为北京五大庙会。
护国寺每月初七、初八的庙会,乃是京城一景,百货云集,珠玉绫罗、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乃至星卜杂耍,无所不有,是平民百姓的销金窟,也是文人雅士、乃至八旗贵胄寻幽探奇的乐土。
穆额齐深吸一口这熟悉又亲切的气息,眉眼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未出阁时的鲜活与雀跃。她从前常拉着闺蜜明霜在此流连,对这里的热闹了如指掌。
刚近山门,喧嚣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小吃摊贩的香气混杂着人潮的汗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庙会的、生机勃勃又略显混沌的气息。穆额齐忍不住轻轻掩鼻,打了两个小喷嚏。
胤祺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见她蹙眉掩鼻的模样,脚步便不着痕迹地往她身侧挪了半步,用身形替她挡开些拥挤的人潮。
刚进了护国寺庙会的范围就遇到了高跷舞阵,穆额齐只识得里面八仙过海的扮相。
抬眼便见一队高跷艺人正演着《八仙过海》,为首的“张果老”踩着近一人高的木跷,身上套着个活灵活现、头朝后的驴形道具,行走间韵律十足,显是功底深厚,他亮开嗓子唱道:“倒骑驴儿云里游,五谷丰登降福寿!”硬是在人海中趟开一条通路。
穆额齐眼尖,瞥见那熟悉的、插满晶莹红果的草垛子——她平日最爱的那家糖葫芦,正被涌动的人潮推搡着,忽高忽低地往深处去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唉,看来今天是吃不着了。”
毕竟人多眼杂,最易生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是额娘自幼的教导。今日身边还跟着胤祺,安全更要紧。
眼见她望着糖葫芦草垛子远去时眼底闪过的惋惜,他脚步微顿,常顺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没入人群。
她驻足观赏了片刻高跷,便果断拉了拉胤祺的衣袖,低声道:“爷,这边人太多了,我知道有条清静些的路。”
胤祺微微颔首,由着她牵住自己衣袖往窄巷引去。
一行人挤出主道,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幽深,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昭示着这里并非无人问津的荒僻之地,只是避开了庙会的主流。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
行走间,一阵清雅馥郁的花香悄然袭来,驱散了方才的浊气。护国寺的鲜花摊子闻名京城,春日以果木为胜,夏日以茉莉为胜,秋日以桂菊为胜,冬日以水仙为胜,四时不同,各有胜场。此刻虽未见到花摊,但这暗香浮动,已先一步预告了前方的别有洞天。
再一拐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宽敞的空地上,散落着各式摊贩,卖绣品的、古籍的、雀鸟的、膏药的、算卦的……此处的热闹,是疏朗的,从容的,带着一种文人式的雅致,与山门前的鼎沸人间截然不同。
穆额齐轻轻舒了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仿佛鱼儿回到了熟悉的水域。她想起额娘教的逛街要诀:“玉不过手,金不离目。” 今日虽不买那些易生纠纷的贵重物,但这份谨慎已刻入骨子里。
她心中早有成算:给额娘带些时兴的团扇、她爱吃的杏脯和桂圆干;阿玛好小酌,寻些清淡的青梅酒正好;至于那个馋嘴又贪玩的弟弟……穆额齐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也罢,看看有没有新奇巧致的机关暗盒,给他带一个回去琢磨。
她逛街喜欢把想买的东西提前规划好,胸有成竹,遇事不慌,情绪稳定才能健健康康。
正思量间,一个略显古怪的包袱摊吸引了她的目光。摊主是个年轻汉子,歪靠在摇椅上,对眼前的冷清浑不在意,竟悠悠哼着《墨子·备梯》的调子。
穆额齐脚步刚停,那摊主陆风眼皮一掀,瞥见这一行人气度不凡,立刻一个弹射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却不显谄媚的笑容:“哎~这位奶奶来看看,紫禁城里独一份的手艺,鲁班祖师爷亲传的啊~”
陆风心下狂喜,刚刚还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到现在都没开张,原来财神爷在这等着呢!啊哈哈哈哈哈~
他先是献宝似的捧出一只上发条的木质小鸟,小鸟咯噔咯噔地向前蹦跶,模样滑稽。但见胤祺和穆额齐神色平淡,陆风眼珠一转,心知寻常玩意儿入不了贵人法眼,立刻钻到摇椅下,摸出一个布包的小木盒。
“嗨,不瞒二位,这机关谜盒是我去年的得意之作,您二位都可以试试。慢慢研究哈~”
就是再给你们三日都打不开嘿嘿嘿~
胤祺被勾起了一丝兴趣,接过木盒,入手沉实。他幼时在宫中见识过不少精巧机关,当下便依着经验,或敲或按,探查机括。只见他指尖在盒底某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
陆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什么玩意?这可是他研究了好几年才做的,这嘎巴几下就被解了,幸好那句“若是您三下之内能打开此盒,分文不取,白送与您”的口头禅没有秃噜出来!
不然还没开张不说,立马就要赔本出去。
穆额齐见状,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侧头看向胤祺,眼中闪着光。胤祺对上她这般神情,眉眼也不自觉柔和几分。
“啧!”他就不信了!陆风嘬了下牙花,不信邪地又钻回椅下,这次捧出个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宝贝——一个螺钿镶嵌的山水鹤归图漆盒。“我保证,这天底下,除了我们陆家人,再没人知道这盒子的窍门!”
胤祺谨慎接过,这漆盒触手温润,竟有几分瓷器的质感。盒面光滑如镜,山水螺钿精美绝伦,却不见盒盖,也无把手,严丝合缝,浑然一体。胤祺忽然想起幼时在尚书房解开第一道九连环时的雀跃。那些被规矩束缚的时光里,唯有这些精巧机关能让他暂时忘却身份,寻得片刻自在。而此刻,在她专注的目光中,这种久违的惬意再度涌上心头。
他凝神静气,修长的手指细细抚过盒面每一寸,感受着大漆之下细微的差异。推、拉、敲、拍皆无效,他索性闭上眼,全凭指尖的触感。
穆额齐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手指。她注意到,当他沉浸在这些机关巧物中时,那份矜贵疏离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自在。
忽然,她见胤祺指尖在某处螺钿镶嵌的缝隙处轻轻一抵——“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盒盖竟悄然滑开一道缝隙!
陆风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一把夺过漆盒,手忙脚乱地包好塞回椅下,开始闷头收拾摊子。他心下哀嚎:这哪是客人,分明是祖师爷派来砸场子的!今日不宜开张,溜了溜了!
“唉~老板您先别急着走啊,我还想买……”穆额齐连忙开口。
穆额齐话还没说完就被陆风打断了:“几位贵客,对不住!家里灶上还炖着药,再不回去罐子就烧穿了!”陆风头也不抬,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溜溜溜!换个位置开门做生意去!
就在这时,穆额齐眼尖地发现,陆风竟将那把摇椅三两下折叠起来,过程丝滑无声,最终变成个寻常绣墩大小!
她眼睛一亮!之前的东西她不感兴趣,只当看乐子,但这个折叠摇椅看着很不错,她立刻给常顺使了个眼色。
常顺会意,带人客气地拦住了正要扛起包袱开溜的陆风。
胤祺静静立在身侧,目光掠过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耳尖。
“唉~我真赶时间,几位行行好,放我家去呀。”
“老板老板,您这椅子真神了,给我也打五把您这样的摇椅。”穆额齐语气温和却坚定。
陆风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回过头,看到穆额齐真诚的目光,又瞥见常顺身后那几个明显是护卫的彪形大汉,瞬间反应过来——原来不是砸场子的啊。
大财主啊这是,开门红!开门红!
“这位奶奶眼光真毒啊!”陆风瞬间变脸,笑容灿烂得如同秋日菊花,“这把椅子是我爷爷的独门手艺,里头暗扣机簧咬合紧密,承重二百斤不在话下!您看,收起来就这么点儿,用的时候轻轻一拉就成,靠背椅面还能用细藤编出您想要的花样,透气又大方!送人最有面子了!”
穆额齐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一把献给太后,她老人家腰腿不便,这椅子正合适;一把送给阿玛额娘,既实用又不显眼;剩下两把……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长身玉立的胤祺,心底泛起一丝甜意,自然是出钱的贝勒爷与自己用了。
“这么多机关,牢靠吗?”她压下心绪,谨慎问道。
“您放一百个心!十年内有一个零件松动,您尽管派人到前门大街三合居找我陆风!就是这价钱……”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把得二两银子。”
常顺在一旁听得暗暗咂舌,二两白银,抵得上寻常人家数月开销了。
穆额齐也是微微一惊,但是想到这椅子是送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的,二两就二两吧。就冲这椅子的精巧与心意,值!
她神色不变,从容道:“价钱是小事,难得的是这份独一无二的巧思。椅背的图样我下午派人送去。其中两把摇椅,连同刚才那个螺钿首饰盒,三日后我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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