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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顺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心里却明镜似的。
他佯装听不懂凌普那弯弯绕绕的弦外之音,顺着话头附和道:“呦!凌哥哥,这可是宫里的好东西!经了乌喇嬷嬷的手,必是又实用又体面!哥哥您真是太费心惦记着弟弟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自嘲:“只是弟弟我成日在外头跑腿,风吹日晒的粗人一个,汗都是泥点子味儿,哪配用这般金贵精细的物件儿?”
这话既捧了对方,又像一层油滑的软甲,委婉地划清了界限——这东西对他无用,若收了,岂不是默认自家主子需要它?
凌普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推拒之意?
他脸上笑容更盛,语气恳切地加码:“常老弟,您这话可就是在打哥哥我的脸了!什么粗人细人,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最金贵的不就是这份细致周全的心意嘛!”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推心置腹:“不瞒你说,乌喇嬷嬷这次的方子,宫里多少主子想求都摸不着门路。咱们备着,不就是图个‘有备无患’?您想想,在外行走,保不齐有个磕碰烫伤,这玩意儿活血生肌最是灵验!留在身边,总比事到临头抓瞎强,您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已不容拒绝地将那装着玉容散的小罐强塞进常顺手里,力道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亲昵:“这就是哥哥我的一点心意!要是再不收,那可真是瞧不起我了!”
这玉容散,可不是寻常之物。宫中流传的方子版本众多,成分剂量各异,药效自然天差地别。更有些古方药材稀罕,如“鹰粪白”、“白丁香”之类,寻常难以获取。乌喇嬷嬷是耗费多年心血,反复调试,才得了这能活血生肌、去疤美白的增减方,日后自有大用处。
凌普心下自有盘算:若非今日奉旨来送赏赐,太子爷还不知五贝勒如此简在帝心,连太后都对五福晋青眼有加,不知道这位贝勒爷是否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府里又是否需要“提前安排”些人手?
如果有,那这罐玉容散就是问路的石子,如果没有,那他们此时送上这份顺水人情,也正是时候。
在这宫里,想做那第一个锦上添花的人,也得找准时机才行。
常顺听到“有备无患”、“磕碰烫伤”,面上立刻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恍然与感激,仿佛刚刚想通其中关窍:“哎呦呦!凌哥哥您真是……心思缜密,事事都想在弟弟前头了!您这么一说,弟弟我可就却之不恭了!可不是嘛,这差事跑起来,哪天不磕着碰着的?”他顺势接过,指尖用力,仿佛接下的不是温润瓷罐,而是一块烫手山芋。
凌普见他收下,满面堆笑,语气更加诚恳:“常老弟跟我还客气什么!往后在主子爷跟前,方方面面还得多仰仗您周全提点。”他拱手作别,“好了,万岁爷那儿还等着我回去复命,下次咱兄弟再好好聚聚。”
——兄弟,这份人情,你可得记着啊。
常顺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容热情得无懈可击,殷勤地将凌普送至院门口,扶他上马:“凌哥哥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您这份情谊,弟弟我记在心里了。赶明儿得了空,务必赏光,让弟弟我好好摆一桌,那坛珍藏的六年龙泉酒,咱们必须得喝上一盅!往后哥哥有什么事,但凡弟弟能搭把手的,绝无二话!”
——话自然说得漂亮,至于日后是否真能办到,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目送凌普策马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常顺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收敛。他摩挲着手中温润的小罐,眼神深邃,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急切,迅速折返园中。
云苑内,穆额齐正与云嬷嬷等人商议接驾事宜,听闻小太监禀报常顺求见,心知必有要事,便道:“请他进来。”
常顺躬身入内,姿态比平日更加恭敬,甚至带了几分凝重:“奴才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
“常公公有事?”穆额齐目光落在他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他气息未平。
常顺小心地呈上那个小罐,语气谨慎异常:“回福晋的话,奴才方才得了件东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让福晋知晓。”他将凌普如何借着乌喇嬷嬷的门路得了这玉容散,又如何以“同僚情分”、“有备无患”为由赠予他的过程,分毫不差地说了一遍。
“无妨,他既送你,你安心收着便是。”穆额齐语气平和,但眼神已微微转冷,宫中太监间的人情往来,她并非不懂,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意思。
常顺却上前半步,面露为难,声音压得更低道:“福晋明鉴。奴才愚见,凌总管这番‘心意’,恐怕并非全在奴才身上。乌喇嬷嬷这玉容散,尤其擅长……活血生肌、润肤美白、平复疤痕。”他刻意在最后几字上稍作停顿,“奴才不敢专擅,更恐辜负了旁人或许想借着奴才的手,向府里呈献的这份……孝心。故此,特将原物呈缴福晋,一切但凭福晋裁夺。”
话说到这个份上,穆额齐顿时了然。凌普这罐玉容散,明着是送给常顺,实则是想借他的手送到贝勒爷面前,针对的便是爷脸上那道疤。这不仅是试探爷的忌讳,恐怕是想窥探爷在圣眷渐浓后,是否会对自身仪容、乃至地位产生不甘之心,是否有“不臣”的苗头!
只是这两人都是人精,谁也不敢把话挑明,生怕触了爷的逆鳞。
穆额齐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婉转道:“凌普公公真是太客气了。这般贵重精细的宫中之物,又是乌喇嬷嬷亲手所制,我怎好意思收下呢?何况这‘改善疤痕’的奇效,听着就非同一般,放在我这里日常养护,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这番话,既表达了客气,又轻巧地将“去疤”的由头揽到了自己身上,撇清了与贝勒爷的直接关联。
侍立一旁的云嬷嬷也是通透之人,立刻顺着台阶劝道:“福晋,这玉容散的功效,奴才听着倒是心动。咱们女儿家,谁不爱好这些能让人容光焕发的小玩意儿呢?前几日奴才还琢磨着要寻些新的面膏来用呢。”
穆额齐从善如流,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嬷嬷便代我收下吧。常公公和凌总管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她想着凌普那罐玉容散,想着那“改善疤痕”的暗示,如同细刺扎在心间。这等触及旧痕的试探,终究是败人兴致,扰人心绪的。
晌午前,胤祺处理完政务,又备好了明日应对皇阿玛考校的细节,想起宴席安排还需与福晋商议,便起身往云苑而来。
穆额齐正临窗翻阅府宴单子,见他进来,便含笑放下,示意闻慧奉茶。
“爷过来得这般快,想来诸事顺遂?”她语气温婉。
闻慧奉茶后,便识趣地带着一众侍婢退下,留主子们说话。
胤祺用茶盖轻拨浮沫,眉宇间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松弛:“千头万绪,总算理出个大略。明日内务府还要来人核定细节。接驾那日的宴席菜式与器皿陈设,还需劳你亲自选定。”
接驾流程需依内务府和礼部规制,此外,圣驾路线、府内外岗哨布置、亲军与府卫协调,乃至府中安全隐患排查,桩桩件件都需他亲自过问,压力非同小可。
“我方才草拟了一份菜单,”穆额齐递上一张花笺,“只是我于御前宴饮经验浅薄,恐不合皇玛嬷与皇阿玛口味,还请爷帮我参详参详。”
胤祺接过细看:“皇玛嬷年事已高,牙口脾胃皆弱,偏爱温润易克化的膳食,这几道点心略费牙口,可斟酌更换。皇阿玛则不喜过于油腻奢靡,之前那道清炖老鸭汤就很好。他近来注重养生,菜单中不妨再加一两道时令清爽的菜蔬。”
穆额齐认真聆听,接过菜单,将胤祺的提点细细备注于后。“有爷帮我掌眼,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其实口味喜好尚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所有食材、经手之人,必须来历清楚,底细明白。入口之物,万不能出半分纰漏。你初掌府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有拿不准的,随时来问爷便是。”
“爷放心,府宴食材我必亲自盯着,绝不容半点疏忽。”穆额齐郑重点头,“那我先将菜单理清,稍后再请爷过目。”
“这些倒也不急在一时。”胤祺看了眼天色,快到她平日用膳的时辰了,“时辰不早,先传膳吧。”
穆额齐眼底漾开柔和笑意:“爷不提我倒不觉得,这一说,倒真觉得腹中空空了。”她转向门口,温声吩咐:“云嬷嬷,传膳吧。”
“我让小厨房煨了道土茯苓煲龙骨汤。此汤是岭南家喻户晓的祛湿良方,咱们近几日居住水边,正适合用来健脾祛湿。”
这汤品制作颇为讲究。龙骨需冷水下锅,佐以姜片、花雕酒焯水,沸煮半刻,撇净血沫,再以温水洗净,方得汤色清澈。土茯苓等药材则需清水浸泡两刻,令其充分舒展,利於风味释放。
而后所有食材入砂锅,加足清水,一次添够,中途不续。大火煮沸即转文火,慢炖一个时辰。在漫长的煲制过程中,龙骨中的骨髓与胶质缓缓融入汤中,与药材的有效成分充分结合,方成一盅温补祛湿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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