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片刻，窗外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太子快回来了。”胤祺突然道。
穆额齐还没听说此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
“年根底下，确实也该回来了。”胤祺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摊开的一本水利图册，“浙江的堤防修得不错，皇阿玛很满意。”
“听说黄河这几日也封冻了。”她顺着他的话题接下去。
“嗯，开春后的治理是重中之重。”胤祺合上图册，“工部那边，已经备好了章程。”
窗外，雪渐渐停了，一轮冷月爬上枝头，清辉洒在雪地上，映得夜色格外明亮。
这时，小太监在门外禀报晚膳已备好。两人便移步暖阁，只见暖阁里，铜锅蒸腾出的白雾将窗外寒意隔绝在外，只剩下满室暖香。
当中摆着个紫铜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奶白的汤底里翻滚着枸杞红枣，四周摆着片得极薄的羊肉片，并几样时鲜蔬菜。
“今儿天冷，正好吃锅子暖暖身子。”
胤祺执起长筷，夹起薄如蝉翼的羊肉片，在沸汤里轻轻一涮。那胭脂色的肉片瞬间褪去血色，卷成柔美的弧度，恰好在最嫩的时刻被捞起，稳稳落进穆额齐面前的碟中：“今早才从南苑送来的羔羊，快尝尝。”
穆额齐蘸了点特调的韭菜花酱，羊肉入口的瞬间，鲜美的汁水在齿间迸发。那肉质细腻得不可思议，竟真如水一般化开，鲜润汁水漫上舌尖，暖意一路熨帖到心底。
她满足地轻叹：“美食抚慰人心啊。”
胤祺点了点头，又夹起一片对着烛光，薄肉透出朦胧光晕：“听说这般片法，一片要三十六折方能薄而不碎。”说着也尝了一片。
待羊肉用了七八分，他才将那道烧鹿筋往她跟前推了推。霁青釉碗里，鹿筋颤巍巍泛着琥珀光泽，配着一小碟金桂蜜。
穆额齐轻轻舀起一勺。鹿筋入口的瞬间，胶质在舌尖化开，却不粘牙，反倒有种奇妙的爽滑。高汤的鲜醇层层漾开，最后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清甜。
“如何？慢火煨了三个时辰，用的是你前日说的那个法子”胤祺望着她微眯的眼睛。
她轻轻抿唇笑了：“火候正好。这胶质比炖透的银耳还润泽。”
胤祺眼底浮起笑意，又为她添了些：“知道你最近嗓子容易干，特意让厨房多加了点冰糖。”
两人不再言语，偶尔布菜添汤，一顿饭吃得恬静自在。雪后的空气清冽干净，这一室暖香愈显珍贵，将白日里所有纷扰都隔在了那茫茫雪幕之外。
院中的梅枝在风中轻颤，她忽然想起明霜方才那句“爱屋及乌”。宜妃对明霜，或许起初是因着九阿哥的缘故，可时日久了，那份情谊怕也做不得假。
这样很好，有了宜妃的认可，明霜在这紫禁城也不会再举步维艰。
窗外月色清冷，照着园中枯枝残雪。穆额齐想起白日里明霜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这深宫中的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好在，她们都还清醒。
承乾宫内，惠妃纳兰氏端坐暖炕，指尖缓缓拨弄着珐琅手炉上的海棠纹路，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哪有半分传闻中即将“更上一层楼”的喜色。
“娘娘，外头都在传……”心腹大宫女刚开口便被惠妃抬手截住了话头。
“本宫听得见。”惠妃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她微微阖眼，任那冰面下的暗流汹涌。这流言来得刁钻，分明是淬了毒的软刀子。
她首当其冲怀疑的，便是正在浙江收拾索额图烂摊子的太子胤礽。
“胤禔成为半个嫡子……”太子岂容大阿哥因母妃晋位而水涨船高？凌普执掌内务府多年，在内廷布下的暗线足以让这些流言像春雨般无孔不入。这是要借众人的嘴，先在万岁爷心里埋下一根刺。
第二个浮现在她心头的，是长春宫那位。荣妃马佳氏与她积怨已久，几乎成了宫里的活化石。那女人始终固执地认为当年是她害了那个早夭的阿哥……如今借着这阵东风搅乱浑水，既报了私怨，又能渔翁得利。
至于其他嫔妃……生了八阿哥的良庶妃，生了十三阿哥的章佳庶妃，确实也苦熬了多年，阿哥们都大了，生母却仍是庶妃，皇上若真要施恩，抬举她们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首选贵妃”的流言，分明是把她架在炭火上炙烤！
惠妃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她太了解万岁爷了，在这个太子地位微妙、朝局需要平衡的节骨眼上，他绝不会轻易打破后宫的格局，晋封一位足以动摇后宫格局、搅动前朝风向的“贵妃”。
这流言，多半是空穴来风，其心可诛。
杀鸡儆猴，动静太大，反显得她心虚气短；厚待宫人，又会被解读为收买人心，迫不及待。
“本宫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惠妃指尖轻轻叩着手炉，忽然起身，“备轿，去乾清宫。”
康熙正在批阅浙江八百里加急，听见梁九功通传惠妃求见，朱笔未停，只从奏折间抬起眼：“让她进来。”
惠妃进来行礼后，将一盅山药乳鸽汤轻放在案几角落：“皇上操劳国事，也要顾念龙体。这是臣妾让小厨房炖的乳鸽汤，最是清润安神。”
“放这儿吧。”康熙目光仍凝在奏报上，状似随意道，“朕记得你宫里百合鹧鸪汤做得最好。”
惠妃执壶添茶的手微微一顿。皇上连她小厨房的菜式都记得清楚，那些沸反盈天的流言，又怎会漏过圣听？
她垂眸整理袖口云纹，声音放得轻缓：“近日天寒得厉害，鹧鸪性燥，不如乳鸽平和。”
“燥与不燥，存乎一心。心静，则万物皆平。”
他这才搁下朱笔，拾起汤盅的瓷盖，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汤，火候是好的。”他并未品尝，只是轻轻将瓷盖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惠妃沉静的面容，“近来宫里，似是比你这盅汤更‘燥’一些，你可有听闻？”
他没有直接提及流言，却将“燥”字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静观其下的波澜。
惠妃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她迎上康熙的目光，神色坦然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臣妾身处其中，难免听闻些许风雨。只是流言无状，往往失其本真，位分尊荣不过是皇上恩泽，臣妾与诸位妹妹，唯有感激，岂敢妄加揣测，更不敢因此而生出任何非分之想，唯有恪守本分，静待天听。”
康熙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笑了笑，却未达眼底。他重新拿起朱笔，在指尖转了转，目光沉静地落在惠妃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能如此想，便不负朕素日看待。后宫与前朝，看似两处，实则一体。有些风，起于青萍之末，若能止于草莽之间，方是清净。”
他刻意略过了“贵妃之位”这个具体话题，仿佛那些流言根本不值一提，转而给出了一个更具普遍性的警示：“朕需要的是六宫和睦，为天下表率。至于其他……恩出于上，朕，自有考量。”
惠妃立刻离座，深深一拜：“皇上教诲，臣妾谨记于心。定当恪尽己责，静守本分，不负圣望。”
康熙“嗯”了一声，视线已落回奏章之上，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汤，朕晚些再用。你跪安吧。”
“是，臣妾告退。”
惠妃躬身退出暖阁。走出乾清宫时，天际正有一缕微光穿透层云。她微微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指尖在手炉的纹路上轻轻摩挲。
万岁爷的态度让她明晰了眼前的处境：炭火暂时不会烧得更旺，但那份属于贵妃的、也可能属于别人的荣光，依旧悬在远方，如同这冬日微光，看得见，却捉摸不定，冷暖自知。
腊月二十三，紫禁城在晨曦微露中便苏醒了。
空气中弥漫着银丝炭火特有的暖意和若有若无的烟火气，那是坤宁宫大祭灶神前的准备。按照惯例，皇帝亲赴坤宁宫祭灶之前，各宫妃嫔与皇子福晋们需先至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宫中甬道两侧已悬起宫灯，内监们悄无声息地掸扫梁间微尘，俱是“扫年”的光景。
惠妃到得不早不晚，既不失了礼数，也不显得过于急切。她扶着宫女的手步入慈宁宫殿内，暖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残留在鬓角的寒气。
银丝炭盆里火星偶尔轻溅，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腊梅幽香，混合着佛前供奉的檀香，沉静而庄重。
她的目光先是与荣妃碰了个正着，对方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微微颔首，便转开了去，惠妃面色平静地回礼。
流言虽被皇上轻描淡写地按下，但在这后宫之中，谁又不是在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贵妃”虚名带来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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