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珏的头很痛,她走进卧室路过全身镜时,才想起把黑色T恤袖管上的哀念白花摘下来。
她那脑子缺根筋的小叔打了半辈子光棍膝下无子,生肖又与祖父相冲,而她爸命薄比祖父走得更早,诚然可用的孝子匮缺,但金珏年轻,且不必冒被老板逼退的风险,于是前后为祖父守灵三个通宵,失眠愈发严重,服用褪黑素无效,剩下半瓶还剩十八个月寿命的片剂被她妈邱艳以过期为由扔进了垃圾桶。
邱艳没有再婚,一直在婆家这栋三层自建房里住着,一边做医药后勤一边做微商卖护肤品,显然比起多为一个男人洗衣做饭,她对赚钱更感兴趣。
金珏大学毕业后也没去大城市镀金,就窝在一楼祖父的工作间里磨石吃灰。
祖父这七十九年的人生中下过矿、打过井、赌过石,篆刻过玉印,是金珏踏入玉器修复行业的引路人,遭肺癌折磨了近两年,死在夜半,清早才被老伴发现,孝顺的后辈们为了给他挑个吉日吉时方便下辈子投个好胎,让他的尸体在6月下旬24小时不间断的空调风下度过头七,发了臭,才于四天前的凌晨一点火化。
忙完丧宴与圆坟,金珏没有洗漱更衣,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她在晚上八点半左右醒来,醒来后头依旧很痛,梦里祖父站在房间角落沉默地望着她,大约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她结婚生子有所归宿,舍不得离开,梦里灰扑扑的门窗上贴着喜字。
金珏离开卧室下楼到工作间去,坐在工作台前,捡起脚边不知道哪天从驿站取回来的快递盒,拆开,层层剥褪减震的泡沫板、透明胶、气泡膜、报纸,捡出来一只用热熔胶粗糙粘合的紫罗兰碎玉镯。
没拿稳,镯子脱手跌落,幸亏被气泡膜托住,金珏被吓得身上一阵烫一阵凉,连忙去查看快递盒上的面单,寄件人名字隐藏,只显示姓方,这下她的头就不止痛了,还晕,把手背贴到额头上确认自己没有发烧。
寄出地是山东,不是方渔的老家,也不是方渔的工作室所在地,更不是国际件。
紫罗兰玉镯不多见,但并非先前从没修过,金珏的手有些发抖,先前修过的那只是和田玉的,透光度低,而方渔送给她的和现在这只客户寄过来修的是冰糯种翡翠,色泽更像,都像刚出炉的芋泥冰皮月饼,让人很有食欲。
金珏的皮肤很白,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和裙子,她站在太阳底下,脸上的绒毛被阳光照亮,皮肤仿若半透明的时候,就很像一只露陷儿的芋泥冰皮月饼,方渔擅长用这种回味起来有点恶心的口吻引诱金珏这只吸血鬼离开阴冷的墓穴,多参与户外活动,也喜欢在床上咬她的脸颊和因为缺乏运动软弱的身体。
分手后那只玉镯就还给他了,具体什么宽薄质泽早已记不清,哪有那么巧。
金珏捂着额头,脖子一折,仰在椅背上,从祖父有预料自己时日无多开始,她有半个月没办法投入工作了,静不下心,连觉都睡不好,沉溺在过往种种自找的痛苦中,像滚筒里毫无主见的衣服被翻来覆去。
金珏洗了个热水澡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依旧难以入睡,即便身体已经很累很累,她从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捞出玩具纳入自己,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方渔的脸和身体,形状模糊,触觉清晰,缩放吐纳期,手机被微信消息振动了几下。
她把自己和玩具清洗过后放回,才点开微信,接触了半年的相亲对象问她这周末要不要去爬山,体贴为她的失眠困扰着想,计划夜爬看日出,运气好的话下山后能睡成死猪,却不想她折腾葬礼已经累得够呛,这人的脑回路是有够直男的。
说是相亲对象,能够接触半年,已经算得上是邱艳的准女婿,样貌人品工作都很端正,不出意外,他将来和金珏结婚可以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一位到了适婚年龄想要个贤妻良母,另一位需要一只可以盛接她坏情绪的稳定垃圾桶。
可金珏刚才还在想着前任自.慰。
这算精神出轨,但金珏毫无愧疚之心,毕竟她的现男友在一个月前比她更早、更进一步,同他的白月光前任求复合,未果。
这下大哥莫说二哥。
刚从高中某位缺心眼的笨蛋女同学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金珏也没生气,反倒觉得这个端正的机器人变得生动起来了。
金珏婉拒了爬山邀约。
三天后,她那准大三的表妹放暑假从学校飞回来,带着一身花露水味跟她抱了个满怀。
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许庭薇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摇着金珏的胳膊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她喜欢的男演员前天刚上映的一部电影相关,手机壳上的粉水晶叮叮当当地响,要金珏晚上陪她去看。
金珏挑了一下眉毛,“前天就上映了,怎么没让同学陪你去?”
许庭薇把嘴一撇:“拉倒吧,她们都有对象,快放假了可劲腻歪着,商量去哪里旅游呢,就我一个单身狗,哦不,我们宿舍还有一只单身狗,不过她除非上课不然绝对不下床。”
“旅游?”金珏眼睛一亮,拇指指甲攥白了掌肉,“我带你去响峰去不去?”
许庭薇笑呵呵地念了“响峰”两个字,谐音“想疯”,差点漏听还以为是金珏要带她去疯去玩的意思,琢磨过来这个有些熟悉的地名,突然愣住,狐疑的藤蔓缠绕上她的眉心,眼珠子在原地打颤,不敢妄自转动,期期艾艾地道:“响峰,响峰不是……”
金珏点点头替她说下去:“他老家。”
许庭薇滑稽地露出上牙龈,斜乜着眼看金珏,“你趁我不注意跟他复合了啊?”
金珏:“没有。”
“那——你。”许庭薇撑着膝盖两边略显无语地往后靠,“好端端的怎么要去他老家,人家都说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而且你跟你之前那个相亲对象不是处得挺好的吗?”后半句轻得像蚊子叫。
“我不恨他。”金珏反倒是和方渔分手后,看待他的态度变得友善平和了,“我也不是为了去找他,他带我去过那儿,那边生活节奏慢,很安静,风景漂亮,空气也很好,我最近不太静得下心,磨洋工也不是办法,后面的单子都没接,换个环境或许能把心态调整过来,而且那边产玉,顺便看看能不能淘到好料。”
许庭薇努努嘴:“真的要去响峰啊?”
金珏把许庭薇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当然是真的,你想去吗?我们高速过去,半天就能到。”
许庭薇当然想去,毕竟等大学毕业进入社会打工,就没有这么长的假期能出去旅游了,但她得先问问她父母的意见。
晚上看完电影,金珏把许庭薇送回家,当面问她父母时,邱慧夫妻俩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愣是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金珏回到家洗完澡坐在床沿,许庭薇打电话过来委屈巴拉地说她爸妈不同意,要求她暑假要么去实习要么准备考研。
金珏最后确认一遍:“你自己想不想去?”
许庭薇狂点头,声音都点得打颤:“想啊,当然想。”
金珏颔首:“那就去。”
许庭薇嘤嘤呜呜:“我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小学的时候,作业没写完都不让我吃饭,初中高中更别说,还上大学就轻松了,哪里轻松了,大三大四肯定要出去实习的,大二暑假急什么嘛。”
“想去就去。”
“可是我妈不可能同意的,我爸也听我妈的。”
“先斩后奏。”
许庭薇挺直了腰背,“啊?可是我收拾行李我妈肯定会注意到,而且万一,姨娘跟我妈……”
“啪!”
金珏拿拖鞋拍死床头柜上的一只蟑螂,“先假意顺从,等你妈下午出去打麻将的时候溜出来,我开车来接你,到时候我们车都开上高速了,她们两个爱怎么说怎么说。”
后天,邱慧放松了警惕,上午做完家务,中午吃饱饭后眯了会儿就跟老姐妹们约上了麻将馆。
许庭薇偷偷摸摸拎着收拾进书包的简装行李锁了大门出来,钻进金珏的黑色大众朗逸,奸计得逞,痛快地嚎了一嗓子,又快速噤声,贼头贼脑地往车窗外探两眼,经金珏提醒系上安全带,窗外的旧景被飞速甩移。
37分钟后,车开上高速,无人察觉。
又两个半小时后,被尿憋得拐进服务区,许庭薇从卫生间出来洗了手,买了两根火山石烤肠,蹦蹦跳跳出大厅下台阶,递一根给正在树荫下吸烟的金珏。
金珏扭头吐出一口烟说:“你自己吃吧。”
许庭薇鼓着腮帮子,满脸幸福地啃完一根啃另一根。
金珏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来自那位有点生动但不多的端正相亲对象,她原地接听:
对方单刀直入:“小珏,听阿姨说你去响峰了。”
金珏只嗯了一声。
“我本来今天到你家附近办点事,想过来问你明天要不要去庆春湖转转,爬山是太累了点,你想去响峰怎么没跟我商量一下,我可以请假陪你一起去啊。”
金珏抬头,被穿进树荫空隙的光刺得睁不开眼,“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到此为止吧。”
许庭薇听到这话停止了咀嚼。
对方不解地轻轻啊了一声。
金珏继续说:“心里放不下过去,对正在交往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你和我都是。”
那边没再说话,只有呼吸声。
“挂了。”
金珏把手机塞回兜,又吸了一口烟。
许庭薇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看她,邪魅一笑:“还说不是去找他。”
金珏边说话边漏烟:“我的确不是为了去找他,再说了他那个人满世界乱飞,犯个罪FBI想抓他都难。”
许庭薇龇了一下大牙,继续啃烤肠,外脆内嫩,Q弹劲道,吃在兴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得劲的K-POP舞曲,一看来电显示,吓得她嘴里最后一口烤肠都掉了。
金珏听着电话里她小姨优美的女高音,默默抽走许庭薇手里的签子,把地上破碎的一小截烤肠戳进垃圾桶。
许庭薇挨完训后红着眼睛战战兢兢钻回副驾驶,脑内天人交战了三个小时后,睡着了,睡得很沉,甚至没看到半夜下高速后收费站员工冷不丁渗人的微笑。
金珏订的是山脚下的民宿,在没几个亮光的村镇摸索了半小时,跟民宿老板通了电话,车停在一所幼儿园门口,片刻后,民宿老板就骑着小电驴过来引路,车灯照亮老板的样貌,五十岁上下,秃顶,不胖不瘦,国字脸,双眼皮很宽,和善中透着一丝奸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金珏觉得这老板和方渔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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