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
直升机将颜言载入一座城市,随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划过夜色。
颜言率先闻到了灰尘与铁锈的味道。
枪管抵上后脑,一个声音冷冷地警告:“别动。”
颜言心口一沉:“你竟然亲自来了,至于吗?”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言哥,直走十五米后取下眼罩,您需要的东西都在最上面。”小弟打开了他的手铐。
颜言活动了一下手腕:“知道了,还以为今天诸位要杀的是我。”
“都是先生的意思,您辛苦了。”小弟不再多话,后退了一步。
“我动手的时候不喜欢人在旁边。”颜言没动,“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我翻不起什么浪。”
枪管微微撤离了,身后的声音继续冷冷地说道:“天亮之前,先生要一个结果。”
颜言第一次杀人时十岁,不是出任务,而是在沈桓的办公室,如今沈昀的书房。
死的人叫楚鸢,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子,一条无辜的命。
他刚开始进入“粉黛”训练的时候不过七岁,曲玉来早早在沈园当了孩子王,将颜言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曲玉来人多势众、又有手段,园内的孩子趋利避害,于是训练期间,颜言常常没有足够的食物、身上还会无故带伤。
这点小事沈桓自然是不会管的,周以方则会以大局为重。
只有小女孩在夜色中摸到禁闭室的窗口,轻轻敲了敲栏杆:“你没吃晚饭吧?我给你带了吃的。”
“你是谁?”颜言灰头土脸地抬了头。
“我叫楚鸢,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小女孩低声说,最后有点心虚,扔进去一块馒头,“你吃吧。”
颜言不觉啜泣了起来,很快眼泪越来越多,被馒头噎得咽不下去。
“你别哭了。”那女孩也有点难过,“快吃,吃饱了就不难受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颜言可怜巴巴地问。
“你特别像我弟弟,又乖、又安静,只是他没有你这般好看。”她承诺道,“你不要再哭了,明天我还来看你。”
没有声音了,颜言连忙爬上去看。人已走了,只有夜色无边。
颜言摘了眼罩,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
他沿着废弃大楼的楼梯盘旋而上,远处的车水马龙逐渐变成流火万千,一直到楼顶,看到了安置好的设备和资料。
这是J城,沈家发家的地方。
可惜这次对手是傅沉香,“白”的首领,否则这招灯下黑足以保住楚游的命,他也有办法周旋。可他现在无从选择,大楼仿佛一座三面环山的孤岛,四周都有高层建筑,只要他稍有异动,傅沉香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抽出资料,翻看了起来。
除掉楚游的理由是邵氏旧党,潜藏于沈氏集团内部,意图盗取商业机密。这自然是个粉饰太平的借口。
无垢园里有太多的秘密,许多秘密在光天化日下就变了颜色,许多秘密也许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
十岁以前,楚鸢一直是颜言心里的秘密,他本可以一直藏着,却因为太天真,害了楚鸢。
他从资料袋里抖出一张照片,一个憨憨的少年朝镜头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是楚游,下颌和嘴角都带着熟悉的曲线。
他将那照片揣到怀里,心头涌起一丝沉痛。
楚鸢的确把他当成了弟弟,像个亲姐姐一样呵护他,在晚上偷偷将藏起来的食物带给他,把自己剩下的药膏涂到他破皮的膝盖上,甚至还会给他一个拥抱、哄他睡觉。尽管这温情在沈园杯水车薪,却是命运赐予颜言一盏微弱的明灯,让他有勇气面对沈桓的喜怒无常、曲玉来的刁难、他人的恶意、残酷的训练和扑朔迷离的未来·····
楚鸢十二岁这年,曲玉来十四岁,终于还是带人找上了她。
颜言已经在园子里训练了三年,学得很快,路过那片草地时没有看到曲玉来,却看到了其他人的表情。他们集体性地带了一丝愧疚、一丝侥幸、还有一丝阴暗,这该死的表情他太熟悉了。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一切发生。
他挑了个骨头软的,很快问出线索,追上他们时,曲玉来正带了两人把楚鸢围到后园的一个角落里,逼她脱了衣服。
那是颜言第一次动手打人,赢得十分艰难,也是第一次挨打,输得一败涂地。
“姐,去找先生和周叔。”颜言将她拉出去,勒住那人的脖子,回身盯住全程都没有出手的曲玉来,催促道,“快去!”
这是他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楚游的资料他看过。
沈园里有许多人想让他看到这份资料,出于各种心思,包括曲玉来。
楚游从小在沈氏福利院长大,因为身体不好,脑子大个子小,没有被选入沈园,后来被一对工薪夫妇收养,长大后高中肄业,成了沈氏集团的一枚基层员工,不知怎么被沈昀看中,参与了四年前刺杀沈桓的计划。
平心而论,沈昀不是平庸之辈,刚回无垢园不久就有一批人跟随他,但跟沈桓相比,他还是太年轻了,沈桓城府之可怕,于沈园根基之深,都不是他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楚游能破获沈桓的路线,绝对是个情报高手,只可惜屠龙不成,反被恶龙反噬。沈桓的双腿已断,唯有让这些人拿命偿还。
楚游必死,还要死得轰轰烈烈,死给沈昀、死给所有人看。
颜言料想到了曲玉来的借题发挥,料想到了沈桓早晚会不满,却没想到傅沉香竟然亲自来了。
一定是“白”的人出事了,可能还是条人命。
颜言眯了眯眼,将烟头按灭。曲玉来为了让沈桓动怒,八成将这条命做到了自己头上。
当年周以方赶到时,他正和曲玉来纠缠在一起,他力气尚小,身上已经带了伤,当然曲玉来也没落到什么好处。
曲玉来被不疼不痒地关了三天禁闭,而颜言则切身体会了沈桓的怒火。
“为什么?”沈桓问他。
“这是沈园,他们不应该在您面前做这种事,这是对规则的挑衅,而规则是先生定的。”彼时,颜言已经学会了如何回答沈桓的问题,可惜这不是正确答案。
沈桓依旧很镇定:“你从来都避其锋芒,也从来不出这种风头,这次是为什么?”
颜言有一丝忐忑,直觉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理性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沈桓挥了挥手,周以方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随后沈桓亲自来到了他的面前。
颜言来到了大楼边缘,熟练地调试瞄准镜和枪管,测试楼顶的风向和风速,这些步骤他早已烂熟于心。
远红外镜下,一个新的J城浮现在了眼前。熟悉的战栗感再次袭来。
如果是现在的他来说,他可能会找一个更说得过去的借口,比如“看她可怜”“施以恩惠,可以收揽人心”,哪怕是“瞧不上这种行径”“只想和曲玉来打架”之类的,然而那时他太小了,被沈桓的雷霆之怒吓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不明白一向温文儒雅的沈桓为何会如此愤怒,于是精准地踏入了风暴的中心。
“先生,她对我有恩,她给我食物、帮我养伤,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他终于在暴力的逼问下开口,带着崩溃的哭泣,“先生说过,知恩应该图报的。”
沈桓的脸色变幻莫测。
“好。”他终于开口,给周以方下达了命令,“带那个女孩过来。”
颜言吸了口气。
一颗侥幸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目标的影子出现了。
瞄准镜追随着目标,他似乎有一些不安,或者有一点兴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还举起双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颜言沉默地矫正瞄准,心中却忍不住想,如果楚游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他看过许多死人,也见过许多死法,人死之前总是会有些反常,仿佛褪去了平时身上穿戴的那层皮,露出些本色来。
他仍记得楚鸢最后的样子。
楚鸢看见他时很震惊,忍不住伸手拢起他的衣衫,却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倒抽了口气,按住了她的手,看向沈桓。
她恍然大悟,开始向沈桓胡乱地求情。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暗示她闭嘴。
没有用。
风有些大。
颜言将视线从瞄准镜中移开,打开弹夹,只有一枚子弹。
果然如此,他冷笑了一声,装了进去。
“这个手枪里只有一枚子弹,今天你们只有一人能走出这个房间。”沈桓平静地说完,走了出去,“天黑之前,我要一个结果。”
他冲过去抱住了沈桓的腿。他当时只会说:“先生,我错了。”
颜言在瞄准镜后咬了咬牙,齿根泛起一阵令人恶心的酸痛。
沈桓吻了他的眼睛,尝到了他酸涩的、恳求的眼泪。
“别哭,阿言,”他说,“记住,你知恩图报的人,只能是我。”
楚鸢却很平静。许多年后,颜言才体会到这平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弟弟,你救了我,现在到了我救你的时候了。”她把枪塞进颜言的手里。
“往这里开枪,不会疼的。”她带着泪光笑了笑,枪口贴着心口,“我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浑身颤抖,拿不住那只枪,不停地摇头。
“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会化作风,自由的风,永远地陪伴着你。”
风熄了。
颜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道金红色的光击碎了夜色。
他一直盯着那个身影不再移动和抽搐,再次将一根烟衔在唇齿间,怀揣着不同往常的耐心和敬意,将那资料叠成一朵白色的花,点燃了,看着它从楼顶坠入眼前的万丈深渊。
傅沉香已离开了。
“先生说,您仍旧回到昀少身边。”来人递上了风衣,为他打开了车门。
“这是什么?”他摸向沉重的衣袋。
“先生亲手给您配的药。”小弟愈加恭敬。
他看了看远处的晨曦,朝霞将白云染成了瑰丽的红。
楚游的尸体会被埋葬于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在意他的灵魂是否回归故里。
不会有人告诉他,今晚夺命的子弹来自于一个叫颜言的陌生人,许多年以前,他那从童年消失的姐姐曾以身为柴,为这个陌生人点燃了一盏叫希望和温情的灯,却因此死于他的手上,许多年以后,这个陌生人再次亲手葬送了她亲弟弟的命。
回到无垢园时,天地一场清雨。
颜言如一尊行尸走肉,一步步走向无垢园的深处,任凭那冷雨浇在自己的背上,感到自己的躯壳和灵魂早已破碎不堪,无法再粘成一个完整的人。他深知这也在沈桓的计算里,不仅要痛他的身,更要诛他的心。
宏伟高耸的无垢园像一座山,牢牢地压在他前行的路上。
这时,他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沈昀。
沈昀见到他微微一顿,沉声问道:
“你去干什么了?”
楚游没死,前面讲了,他们做了个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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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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