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 152 章

是夜,咸安帝驾崩。

东宫既立,一切便有条不紊,薛镇登基为新帝,主持咸安帝丧仪与继位大典,薛钰也被急召回京,拜咸安帝丧仪。

薛钰一如往常,对一切通透了然,虽然薛镇再三嘱咐任荷茗,不可将任荷茗与咸安帝的最后交锋告诉薛钰,虽然任荷茗明白这是因为咸安帝毕竟是薛钰的母亲,如此可能造成两人之间的隔阂,但他想,薛钰未必不知道,她只是不问,任荷茗也只是不说。

其实任荷茗也明白,甚至薛镇也劝过他——当面与咸安帝对质又有何用?告诉咸安帝她的爱人与爱子正与自己的妹妹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纵然可以伤害咸安帝些许,但既然已经决心要保她的身后名,这也是毫无必要的。要放下,本该全部放下才是。然而她说罢抬头,对上任荷茗清澈倔强的眼睛,也只得无奈一笑,道:“罢了,你还年轻。镇姊替你都料理了就是——来日若有什么,一切尽管推到我身上。”

饶是当面泄了愤,任荷茗心中仍有不平,低低与薛钰哭诉,薛钰只是抱着任荷茗,指腹温柔蹭过他莹澈泛红的眼睛,轻轻道:“世事本就如此,并非做了错事,便会有相应的报应。但反过来想,你我有时为百姓做事,也不是为了得到相应的奖赏,只是希望这世间好罢了。只要这世间好一些,得不得奖赏,得不得报应,又如何呢。”

任荷茗说:“可我总还是…不甘心。”

薛钰笑道:“好罢。嗯…你瞧,我们为天下福祉虑,万事皆为百姓。可是,百姓是什么呢?”

任荷茗道:“是什么?”

薛钰含笑细数道:“就是你素常不喜欢的,那些偷情的妻君,懦弱的夫郎,重女轻男的母亲,为虎作伥的父亲,懒惰无知的小民,重利轻义的商人,等等等等。所谓的万民啊,如果细看,其实每一个都有很多缺点,放在一起更加不堪入目,只有遥遥地称一句‘黎民百姓’时,才好似是成千上万朴素又善良的好人。你看广陵姑母,万人唾骂,她见过了所有人对她最丑恶的嘴脸,但是,她依旧为了让这些人吃饱饭,奉献了一生。广陵郡的每一处水利之下,都压着那独臂小人,可是何尝又不是那独臂小人扛起保佑了每一处水利?或许是她相信仓廪实而知礼仪,又或许这并不重要,大家都吃饱饭,少受一点苦,于是对彼此好一点,这就可以了。偷情也无所谓,懒惰也无所谓,恨她杀她也无所谓。大家吃饱饭,江山社稷就好一点,而不是非要按照我们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好一点。”

任荷茗抬头看着薛钰,薛钰见他好些了,拨去他额前乱发,温柔地吻一吻他的脸:“皇帝也不过一介凡人。母皇身上也有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缺点,仅此而已。史书工笔如何写她,其实都不要紧。无论多么厉害的帝王将相,没有不湮灭在漫漫岁月中的,这世上永存永续的,只有百姓。史书铭记的,从来不是千古一帝,而是百姓。所见是渊,其实是水无数。所见是塔,其实是沙无数。来日史书称颂的‘咸安帝’谁还知道是谁,是什么样的面目,但是万万百姓所缔造的繁荣大晋,一点一滴向前走的技术与文艺,不会被错认。”

她说完,见任荷茗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缘由地眨了眨眼,只轻轻拍了拍任荷茗的背。

她身负重孝,所穿是雪白无垢的布衣,此时此刻她不再像素日里那个锦绣加身的皇女亲王,反而被这最纯素的、最朴实的,衬出她最本真的模样。她双眸澄明,赤心无垢,并非源于她不曾见过这世间黑暗,也并非因为她对这世道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反,她诞生于这世间的黑暗,跋涉于这世间的黑暗,她只是一个真正的勇者,从不惧于正视这黑暗,又是一个真正的智者,有信心带着这世间向光明行进一步罢了。

任荷茗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薛钰笑了,嘴唇蹭蹭任荷茗的耳根,柔声叹道:“别勾我。如今可是孝期。”

任荷茗道:“出了孝期,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幽云州了?”

薛钰微微一顿,道:“我须得回去,但你兴许,不太好跟我走。”

任荷茗明白她的意思。薛镇方才登基,薛钰手掌边疆重兵,若是即刻就将家眷一同带离,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使得朝政不稳,给薛镇平添麻烦。只怕任荷茗和孩子们是走不得的,留在京中,算作是个人质,至少要等到朝堂稳固才行。

任荷茗垂眸道:“那你晚两天走,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薛钰紧一紧抱着他的手臂,道:“好。”

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为妻一定竭尽浑身解数,为阿茗圆愿。”

任荷茗看着她笑,却道:“你别笑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薛钰抬手摸了摸脸,道:“是吗?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难受。我有些想哭,又怕哭出来,假得让人想发笑。阿茗,怎么办。”

任荷茗很明白,就算咸安帝再不好,也是薛钰的母皇,血脉相连,怎会不痛。只是咸安帝自己做过的伤人心的事情太多,事到如今,让人连伤心都找不到理由,值得回忆的亲情瞬间不过寥寥,但要完全不在乎,却又好像不能。在乎的不是咸安帝曾经是怎样的母亲,而是咸安帝再也没有机会成为怎样的母亲了,母亲终究是母亲,这个位置他人无法代替,她去了,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也一并带去了,此时此刻的感伤,是为了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完美的母亲。

任荷茗也只能抱住薛钰,道:“没关系。如果哭不出来也没关系。哭出来很丑也没关系。恨她也没关系。依然爱她也没关系。以她为戒,不要做她那样的母亲就好了。”

薛钰回抱他的双臂极为有力:“好。有你在,我一定做得到。”

登基大典后薛镇开朝,定下年号为“维明”,奉恩贵君为恩贵太君,昙君为襄太君,梅君为贤太君等,同时也加封诸位皇妹,三皇妹薛钥受谋逆所累依旧为建陵郡王,六皇妹薛销为菲陵郡王,七皇妹薛铖为平陵郡王,八皇妹薛铎为安陵郡王,命即刻离京赴封地。其中五皇妹薛钰以从凤之功,破例将兰陵王位加封为一品,得世袭罔替之殊荣。

咸安帝驾崩,任荷茗瞧着太君太傧们倒是轻松了许多,其实想想,这日子也是真正好,不用伺候咸安帝,也不必过生育的鬼门关,大家凑在一起,和乐过日子。小昙如今是襄太君,又有兰陵王府做后盾,一切都可顺心遂意。

任荷茗给恩贵太君请过安,出去时经过御花园,倒是正巧遇上薛镇。

春暖花开,淑气宜人,因才过热孝,薛镇只着了一袭霁青色缕银雪牡丹常服,雪白腰带束出纤劲的腰身,漆黑如水的鬓发间亦只点缀着素银碧玉,似春意中最清淡的一抹,看了别处热闹的春意,看到她反倒令人心静下来似的,她端然坐在亭中,见了任荷茗,浅浅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任荷茗轻步上前,行了一礼,道:“侍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

薛镇笑笑,道:“无人之处,你倒也不必这般生分,依旧唤朕镇姊就好。”

任荷茗无奈道:“只怕不合规矩。”

薛镇也不强求,只笑笑,问起任荷茗恩贵太君如何,薛玄泽如何等等。

一切问毕,薛镇移目向被风吹皱的春水,淡淡道:“你与卫侧君相熟,有些事,朕想问问你的意见——朕有意封他为君,赐与封号,想挑个好的,不知你有什么建议。”

任荷茗笑道:“封号原就是一份情分,陛下亲选就是。”

卫侧君虽说明面上与兰陵王府并无关系,但实际上,兰陵王府便算是他的家族,而封号极大程度上能说明皇帝对一个君傧的态度,决定他的荣辱,任荷茗拿不准薛镇问他给卫侧君什么封号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

薛镇垂下眸子,淡淡道:“朕一向不擅长风月,不懂得男人心思,所以才问问你。你不必想得太多,只当给朕几个建议就是,主意朕自己来拿。”

任荷茗只好道:“是。”

犹豫片刻,任荷茗道:“历来君傧的封号,尊贵莫过于宸、元,情深莫过于俪、珍,但想来这些都不大合卫侧君。其实做君傧并非一件容易事,宫中的算计总是层出不穷,又怕帝王对自己的心意消磨在岁月之中。若问侍身,侍身只想求一个信字,彼此相信,绝不猜疑,信守誓约,百年不移。”说完摇摇头,道:“侍身胡说的。陛下珍重卫侧君,侍身实在是想不到好的。”

薛镇似乎有些默默,片刻才淡淡道:“无妨。”

“其实这样的事情,陛下还是与皇后商议更好。”任荷茗轻轻道,“皇后主子向来善内务,比侍身这只知道添乱的强多了。”

薛镇笑笑,道:“你很好。赵氏么…近来前朝多有进言,说他家族获罪,又多年无出,不宜封为皇后,只封为贵君,总领六宫即可。此事又有旧例,一时倒僵持住了。你如何看?”

任荷茗道:“陛下恕罪,侍身不敢妄言。”

薛镇道:“这是你我自己家的事,没关系。”

任荷茗见薛镇执意问他,只好道:“虽有旧例,但我朝历来推崇情义,所谓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夫不下堂,虽然有那般旧例,但终究不是明君做法。还请陛下…三思。”

薛镇无奈叹道:“朕也明白。只是,以赵氏之能,做皇后也甚是勉强。”

任荷茗不由得沉默。的确如此。从前赵典做郡王君、王君和太女君时,即便在凶险的夺嫡之中,许多内宅事也要薛镇来做,实属是内外都要她一肩挑起,十分辛苦。如今这皇后一职,更加非同寻常,薛镇处理政务已经不易,要她内外兼顾,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任荷茗道:“顺则哥哥能力已是不足,若不得龙印与后位,单以贵君名分,恐怕更难统御后宫。而且……这般提请的人,想来并不会止步于此,大约心中另有皇后人选罢。若是陛下觉得可行,也未尝不可。”

薛镇思索片刻,道:“罢了。到时让卫氏和闵氏协理,你也多帮衬着些就是了。”

任荷茗笑笑,道:“若能为陛下分忧,侍身一定尽力。”

“咸安帝”这个名字,在史书工笔中或许十分耀眼,但实际上,功绩大多是在她的重压之下还想为百姓谋福祉的臣子送到她手上的,更进一步地说,仗不是她打的,田不是她种的,纵然功绩累累,“咸安帝”这三个字所代表的,难道是她吗?真实的只有推动历史向前的百姓,她所执着的一切,都只是虚妄而已。

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欢薛钰,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感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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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 1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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