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回到宫中时,正看见卫贵君追出来,他跑得太急,鬓发散乱,珍贵的钗环遗落了一地,有宫女和宫侍来拦,又如何拦得住他,他冲到任荷茗面前,看见任荷茗的神情,忽然停住,他脸色变得苍白,然后又往宫门处跑去。
如意想拦,却被任荷茗拉住:“让他去罢。”
“可是…主子并不想让他跟去。”薛镇并不想让卫清行跟随她,她给了他贵君的名分,有任荷茗护着,卫清行本会有富贵安逸的下半生,不必再回到从前做暗卫时不知何时就会风餐露宿、打打杀杀的日子。
“他有他的选择。”任荷茗说道。
“那…”
“阿弥陀佛。卫贵君伤心过度,在维明帝驾崩之时也随着一同去了,深情可嘉。”
任荷茗抬起头,看见难平。他轻轻道:“既然如此,将卫贵君追封为皇后吧。”
如意屈膝应是,下去安排去了,任荷茗看向难平,淡淡笑道:“你来辞行了。”
难平微微笑道:“贫僧是背叛慎字卫之人,如今慎字卫认王君为主,王君便不能再将贫僧留在身边了,贫僧识趣,所以来向王君辞行。”
“你要去小燕部吗?”
难平微微一顿,摇头道:“贫僧擅作主张,危及大晋社稷,公主已恨贫僧入骨,发誓若再见贫僧,必五马分尸,贫僧知道,他说到做到。其实,贫僧想要西行去梵竺,取得真经,顺便去民间走走,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你是男子。”任荷茗说道,“你走不到的。也许你走得出京城,但我甚至不知道,你走不走得出燕陵。”
“贫僧是去寻死的,王君还偏要戳穿。”
“明知道你走了就会死,还让你走,与杀你没有区别。我不能让你走。”
“大可以和我一起走。”
任荷茗回过头,看见东方仪依旧雪白道袍,仙风道骨似的站在那里,只脸上挂着那似有深意而十分欠扁的笑容。
似乎是回答任荷茗未问出口的问题,她笑着道:“离卦九三,日昃之离,应鼓缶而歌。今日于王君来说,就是离别之日。不知王君觉得,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任荷茗叹息,“你怎么也要走?”
“微臣给维明帝算了不少卦,维明帝的功过里,都有微臣的一份助力。听说新帝不甚迷信,搞不好会斩了微臣这个妖道以正清听,所以微臣打算逃跑呢。”东方仪笑道,“这跑总要跑到境外才能安心,梵竺听起来就不错。”说着看向难平,扬了扬下颌,“说你小子婚姻宫不好你还不信,到了梵竺,找到那佛法本源,你祖师奶奶让你知道,到底哪家是真神。”
“阿弥陀佛,国师胜负心太重,恐伤人和。”
“道家就这样。”东方仪说着,又转向任荷茗,“哦对。维明帝趁王君去送她,命人将血衣侯下了诏狱,王君现在去,应该还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你不早说!”任荷茗提起裙摆,随后随便一指两人,“一人拿百金,日落之前离开京城,再也不见。”
说罢便拉着紫苏跑起来:“快快快诏狱!”
在他背后,东方仪与难平各自行了佛道之礼:“拜别王君,王君永乐长康。”
任荷茗不回头地挥了挥手,眼前的景色却有一刻的模糊。
他赶到诏狱门口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紫苏和凌霜两人带着他跑,倒比轿子的脚程要快一些,除却鬓发微乱,也未有仪容不整。诏狱门口的羽林卫想来早就得了薛镇的指示,向着任荷茗行了一礼,沉默地让开一条道路,任荷茗便走了进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诏狱深处的那个血人。
那人靠墙坐着,却看得出肩膀碎了半边,腿也断了一条,皆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可以说是不成人形了,身上不知多少处烙铁烫伤,几乎体无完肤,脸上倒是扣着一张錾着花银面具,很是漂亮,只是那面具是滚烫之时直接扣在脸上的,因此皮肉焦烂,已与那面具融为一体,原先那张还颇有几分阴柔俊美的面容已经再也无法恢复了。
任荷茗下意识捂住了嘴,然而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危翳明,她勉强睁开眼看向任荷茗,竟微微扯出一个笑容,低低道:“王君恕罪。微臣这个样子,吓到王君了罢?想来王君上次见到这么可怕的场景,还是为了微臣去拿薛钩的口供,实在是对不住王君。”
她似乎也被灌下了某种药水,原本阴柔尖细的声音也变得粗哑难听。
“她为何…”任荷茗艰难地道,“为何对你如此……”
“陛下命微臣为她寻找长生不老药,微臣献上的茡草不仅没能让陛下长生不老,还是入骨的毒药,陛下将死之时发觉微臣办事不力,微臣自然该是这样的下场。”危翳明努力撑起身体,轻声说道,“王君不必伤怀。或许如王君所说,微臣并非始作俑者,微臣也曾尽力…不做亏心之事。但这么多年下来,微臣的双手并非干干净净。落得今日下场,是罪有应得,微臣也早有准备。本该…本该自尽谢罪,然而…微臣还有一人放心不下,若不能妥善托付,微臣死不瞑目。”
任荷茗明白,危翳明要翻案,需要除掉的可是咸安帝视为臂膀的赵氏家族,那是薛镇正君的母族,可为她的助力,虽然有些首鼠两端,但薛镇未必就非要覆灭赵氏家族,除非危翳明开出更高的价码。至少早从危翳明帮薛镇洗清谋害闵贵傧腹中皇女的嫌疑时起,两人就已有合作,那时的危翳明在薛镇面前是有筹码的。只不过现在看来,她到最后兑出来的只有两个,一是为魏家翻案,二是保王留平安无虞。
想来危翳明当初既然答应陪薛镇走这一遭,应该早知,自己必死无疑。或者应该说,她为咸安帝鹰犬,原本薛镇登基之时她便难活命,她是用陪薛镇走这一遭,换了这几年的活路。
以血衣卫治国,是咸安帝的风格。薛镇纵容血衣卫做大,是因为她要做的事情惊世骇俗,不用血衣卫难以成事,更要以血衣卫自污名声。但既然如此,薛钰登基之后,血衣侯不能不死,薛镇找了欺君的罪名来自己料理了危翳明,也是在为薛钰扫清道路。
“兰陵王君。”危翳明勉强跪在他面前,顾不得刚被按上滚烫面具皮肉俱烂的疼痛,以额触地,恳求道,“阿留…王公子他,妙手仁心,一生从来只有治病救人,造下功德无数,唯一污点就是遇上了奴婢这个罪人,有了一段孽缘。奴婢在血衣卫中还有些旧部,也有些隐藏起来未被抄没的商铺田产,虽然不值一提,但愿意全数献给王君,求王君照顾他…此生平安。喜乐。”
“那你呢?”任荷茗问。
“条件王君尽管提,奴婢也愿受千刀万剐,只求王君答应。”
“血衣侯畏罪自尽,陛下无奈,只得毁尸泄愤。”任荷茗说道,危翳明微微一笑,抬起尚且完好的一手就要运功往自己喉头拍去,却被任荷茗连忙拉住,“你觉得,骗得过去吗?”
危翳明微微一愣。
深夜,深山老林之中,危翳明被从麻袋中放出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迷茫,但随即,便被王留颤抖着抱了个满怀。她一愣,迟疑片刻,抬手抱住王留,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料,好似怕极了这不过是一场梦。
王留检查过危翳明上下的伤,带着哭腔道:“伤得这样重…不过还好,能治,不会死。默娘,默娘你痛不痛?”
危翳明笑了笑,摇摇头:“…不痛。”
半晌,两人才想起任荷茗的存在,危翳明强撑起来,跪拜道:“危翳明拜谢王君大恩。”
王留也要拜,任荷茗连忙拦住,淡淡笑道:“你于阿钰和我,本就是长兄,又不知救了我们和孩子多少次命,实属是救命恩人,这拜我可受不起,如今就当还了你的恩德,留着你们自己拜天地高堂的时候罢。”
说着,却向危翳明道:“你须知道,阿留是王主和本君视作亲生哥哥的人,你满身罪孽,虽是有情可溯,却不是全然无辜,原本并非良配,只是因为阿留心意如此,加之从前与你交易,许救你性命一次,本君信守诺言,才网开一面。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有行差踏错,到时千刀万剐,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危翳明还未开口,王留已道:“默娘所杀之人大多罪大恶极,但即便如此,也是她身上的血孽。从今往后,她便跟着我治病救人,她杀过多少,我们一定救十倍,百倍,千倍。”
危翳明望着王留明亮坚定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向任荷茗道:“王君放心,危翳明绝不辜负王留。”
任荷茗目光柔和下来,留恋地望了二人片刻,道:“去吧。”
王留郑重点了点头,扶起危翳明,向一旁的马车走去,边走,边含笑问道:“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危翳明尽力自己走着,这样答道。
“我想去一个四季温暖如春,开满鲜花长满珍奇药材的山谷,我们住在那里,开一座医馆…”王留细数着,柔美的脸庞上退却了他为宫君时的哀伤寂寥,闪烁着期待与欣悦。
“好啊。”危翳明静静地听完,稳稳地答道。
任荷茗看着两人远去的马车,明白,这大约也是薛镇为他做下的安排。她将危翳明下狱,这样杀掉曾经权倾朝野的血衣侯也变得容易,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薛钰与任荷茗的安全。但薛镇同样也知道,任荷茗或许不忍心杀了危翳明,但她又不能让任荷茗将危翳明直接放走,所以薛镇命人打碎危翳明的肩膀,打断她的腿,就算来日恢复,危翳明的体态和步伐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又用烙铁烙去身上所有可供辨认的特点,用面具毁掉她的脸,用药物毁去她的嗓子,至此,危翳明已经不可辨认。只有这样,任荷茗就算将危翳明放走,也不会有人能够认出危翳明。若是王留因此不愿再与危翳明作伴,也是危翳明的报应,到时她大概自会寻死。
选在她自己离去之时,是为了让任荷茗不能去救危翳明,也是为了不去知道任荷茗对她如此心狠手辣的反应。
其实事到如今,任荷茗自然清楚,薛镇并不是全然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的。从前他装作不知道,如今他也不愿想。此时此刻,故人远去,他想记得的只有她为百姓耗费的心血,她说起民生将要繁荣的时候,清冷脸上一点灿烂的笑容。
他闭了闭眼,而后摇摇头,转身向如意露出一个微笑:“回宫。”
一日之间,他失去了姐姐,朋友,还有同伴。
但他不能停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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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第 1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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