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朋友。
所有人都知道她叫安克赫娜斯，却没有人问过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对他们而言，她就像一阵风，从不会在哪里停留，神秘而强大，这便是她留给别人的印象。
她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在玛利亚学院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她还算是引人注目的角色。
走在学校长长的走廊里，总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她转过头，只能看到几个人转过身，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实际上，她的听力很好，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是谁在说什么。但是，她是那种开朗的性格，似乎从来没有与人争辩过什么。因此，虽然她的身世众说纷纭，却没有什么人对她有坏印象。
毕竟，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寂寞的。
她也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待人接物，她似乎从不设防，然而，她的真实自我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她也不是什么群居动物，在学校的几年，也从未参与过什么小团体。
即使是成为冒险者也一样，大部分冒险者都有着配合默契的队伍，但她没有，这也是她曾经备受瞩目的原因。
一个魔导师，却有着过人的体术天赋，灵活的战斗机动性使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偶尔陷入过苦战，但无论如何，她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冒险者不是什么美差，越是高等级的冒险者，带着伤痕的就越多，有一些在完成委托的时候壮烈牺牲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
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悲惨的事情，对于这个国家而言，任何事物都可以衡量价值，冒险者的报酬相当可观，这也是大部分学院生最终的归宿。
有些事情，她也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
她对异性有一种来自内心的抵触。
当然，并非说她无法与异性正常交流，只是，每当她听到一些男性“自信”的发言，下意识就会一阵反感。
不公平的事实是，男性无论实在体力还是魔力上，平均值确实要高于女性。
“明明信奉的是‘女神’啊。”她不止一次这样想。
也有很多人——包括男人，向她提出过组队的邀请，有些当然只是为了献殷勤。她婉拒了，她是在想象不到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样子。
女性就一定比男性弱小，最终一定要依附于哪个男人？
她不这样想。
她愿意以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只是，慢慢的，学院中和公会里，对她的流言蜚语渐渐多了起来。
“她上次又拒绝了那个某某呢。”
“唉，真是可惜，明明长着一副美人胚子。”
“谁知道呢，别看她外表那么清纯，你看她那对谁都热情的样子，没准私底下还是……”
她不愿意去听，更不想让大家认为自己“轻浮”。
于是，她变得沉默。
很快，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再没有一个人靠近她了。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独来独往，独自学习，独自完成委托，独自面对困难，独自变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毕业，她离开了王都，前往了一个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不太繁华的镇子，整体而言，治安不错，物产也算丰富，适合她这样的人定居下来。
当然，她依旧独来独往。
只是有时，她会想起那个约定的人。
……
那是三年级的开学仪式上，她穿过人群，来到了自己平时读书的地方，这里一般没什么人，非常清净。
今天，却有人已经抢先一步到了那里。
“啊，抱歉，这是你的座位吗？”那个女孩迅速起身。
“咦……”
她一时有些晃神，玛利亚学院有很多相貌出众的女生，但是向眼前的女孩这样特别的，实在不多见。
“那个，你是狐族？”
“嗯嗯。”女孩点了点头。
“白色的……在这里不多见呢。”
“其实……我的故乡不在这里。”
于是她知道了，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都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的名字叫苏怀商。
乌黑的发丝与双眸，耳朵和尾巴却是白色的，受到惊吓会突然立起来，显得十分可爱，她的皮肤是雪白的，与当地人的白皮肤有很大的不同，比起大部分人的粉嫩，她的肌肤仿佛更加柔和自然，有一种特别的血色。
“我们都很‘特殊’呢。”
“嗯。”
苏怀商比自己更不爱说话，比起本性健谈的自己，她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那天，她们聊了很多，从自己的过去到入学后的生活，从王都的商铺到山林中的魔兽……
然后，她们就成为了“好朋友”。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苏怀商不太擅长战斗，却很喜欢魔药与炼金术，在文学与音乐上更是堪称天才，连那位见多识广的精灵族校长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未来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歌剧演员。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第一个看你的演出的。”
“那个……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因为啊，”苏怀商从书后面探出头，不安地摇着耳朵，“会被很多人看着吧，我不太喜欢那样啦……尤其……害怕被男生看到啦。”
原来不只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啊。
“而且……如果安克赫娜斯喜欢的话，以后我可以只给你一个人唱歌啦。”
只给她一个人，那就是她专属的吗？
到底是苏怀商的歌声是她专属的，还是苏怀商是她专属的呢？
不知为何，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
是错觉吧……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难以挣脱了。
于是她选择了逃避。
因为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而对怀商的感情视而不见。
没错的……
没错，只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无论怀商向她表示什么，都只是她们“友谊”的证明。
是这样吧。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当时的自己。
一边安享着“独占”苏怀商的日子，一边又回避着她呼之欲出的感情。
恐怕自己在那时，就已经不配得到原谅了。
“我要……回去了。”
“嗯。”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
怀商真的回去了，回到了自己的故国。
她捱过了没有她的一天，当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询问校长的时候，只得到了怀商被家主许配给君主的消息，还有她留下的一首传颂在她的故乡的诗歌：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笔者注：该诗出自《诗经·墉风·柏舟》）
“只给你一个人唱歌”，在怀商说出这句话不久前，她们还是舞会上的舞伴。
当舞会结束后，没有尽兴的两人溜出会场，跑到学校的密林中，在燃烧的篝火旁，跳起了自己故乡的舞蹈。
神奇的是，即便她们的故乡相隔万里，舞蹈却有着特殊的和谐。
筋疲力尽的两人就这么躺在地上，任由汗水渗入土地。
“我们啊，还真是天生一对呢。”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
连她自己都记不起，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又是怎么看待怀商的。
她什么都挽回不了，只能任由一切从手中溜走。
虽然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
那么，就在这里定居吧。
“那个镇子，是我来到这个国家后，第一个安定下来的地方，风景很美，人们也都很友善。”
“这样啊，那毕业之后，我们就住在那里吧。”
“咦？一起吗？”
“嗯，一起。”
“一起”是实现不了了，但是，她还是想住在这里。
因为一个年少轻狂许下的约定。
因为自己犯的错误，需要用一生去偿还。
既然怀商喜欢这个地方……
至少，她想用一生去守护这里。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生活在这里一年多，就遇到了第二个照亮她生命的人。
握着和身高一样长度的巨剑，那孩子从天而降，将巨型蠕虫分成了两半。
她本想着来随便接个委托，顺带去这个村子里的铁匠铺买把短刀。竟然看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个初见她一惊一乍的小妹妹，叫狄茜弗内，把狄茜带到公会之后，才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魔女”。
然而，她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语她听得够多了，就算狄茜真的是魔女，在她成为通缉犯之前，永远是自己的队友。
她对狄茜妹妹的感情，是与怀商截然不同的。
那是一种名为“亲情”的感情。
她竟然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得到了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狄茜妹妹身边还有两个女孩，总是围着狄茜妹妹转，她们的羁绊令她羡慕。
“关系真好啊……”她偶尔会在心中感慨。
她曾经也有这样的机会，却自己抛弃了它。
即便如此，听到狄茜妹妹喊自己“姐姐”的时候，她依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所以，在看到这孩子流着眼泪，说出“我已经没有家了”的时候……
她很想告诉她，她还有家，她，安克赫娜斯，就是狄茜弗内永远的家人，只要她还在这个世上一天，狄茜弗内就永远不可能没有家。她随时可以奔向自己，依赖自己，向她诉苦，向她撒娇，她永远是她的妹妹。
但是此刻，比起千言万语，她更想给自己的妹妹一个拥抱，一个长久的，足以令她们两个忘却一切过去的拥抱。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Lament（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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