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是时候该归位了。
他感觉自己的四肢渐渐变得透明,苏白的脸再也看不清晰,意识渐渐模糊,可他却不愿合上双眼。
再醒来,他已经身处在了家中温暖的床上。他的母亲没有哭,但是眼底却很红,估计是为他守夜了,所以才会那么多可怖的血丝。
她看见儿子醒过来,连忙上前,撩开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面露担忧:“清川,你还好吗?你睡了三天了。”
洛清川动动身子,却感觉有千斤般重,他张开口,用嘶哑的嗓音说道:“……父亲呢?家中还好吗?宫中……宫中现在怎么样了?”
洛母摇摇头:“陛下身负重伤,宫中医师皆说此次剧毒无药可救,五皇子谋反罪名虽然坐实,但是却是唯一一个继承人,过几日后便是登基礼了。朝中旧臣皆对此感到不快,都说要辞官回乡,上上下下都闹得鸡犬不宁的。
“家中的事情,你不必担忧。五皇子并未对洛家下狠手,也不知……是不是顾及你们过往的情谊。只是你父亲却对五皇子的所作所为并不愉快,因此这几天也并未上朝。”
“我知道了……”洛清川放下自己母亲的手,虽然刚刚一直想装作冷静,但此刻摸到那么温暖的一双手,却再也无法克制,泪眼潸潸。
“川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洛母无比担忧地说道。
洛清川却摇摇头:“不……
“我很好……您不用担心……”
那个本该一辈子欢笑喜乐、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的洛家小公子,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个晚上。
几日后,皇帝驾崩。唐津登基。
次日他替父上朝,向未来的帝王上前请罪。他单膝跪在地上,看不清神色。
“参见陛下。”
唐津坐于高堂之上,明明两个人近在咫尺,但这却是他觉得离洛清川最远的一次。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
洛清川重新站起身来,唐津还试图从他的眼底里看出一丝情谊,但是看见的,却是明晦莫辨的、幽深的一双眼睛。
从始至终,他好像就没有看过他。
唐津颤抖着喉咙,说道:“你还好吗?当时我那一剑……是不是刺伤了你?”
“谢陛下挂念,一切无碍。家父最近不幸感染风寒,正于家中休养,无法按时上朝,还请陛下见谅。”
“洛将军于国有功,朕自然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降罪于他的。我已经命太医送去上好的药材了,还望大将军早日康复。”
“谢主隆恩。”
这番对话实在是让人觉得哽咽。唐津不由自主说道:“我和爱卿,和你……何曾以这样的距离说过话?”
洛清川却只是浅浅做了个揖:“您是陛下,臣不敢。”
“……你真的,当我是皇上吗?”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臣不敢妄言。此次前来,臣还有一事想请求陛下。”
“你说。若是朕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洛清川却说:“谢陛下。不若说,这是只有您才能做到的事情。”他拿出一份折子,开口说道:“臣希望,罢官归家。”
“……”
唐津无言,他不接过折子,洛清川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多久,一时间,他愤怒与悲凉竟是同时升起:“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臣不敢”,洛清川还是低头说道,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若国家再次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此刻天下和平,恭逢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我想,我也该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什么,一定要你辞官归隐?”
“我想丈量我国的土地”,洛清川回答道,“此后的日子里,我会潜心修订我国《地志》,求索更好的民生之策,尽我以前不能尽之责,做以前我身处高位所不能做到的事。挂着徒有其表的头衔,终归还是放不开手脚。”
唐津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洛清川却打断了他:“陛下,如今的你,满意了吗?”
“……”
“以前苏白还在的时候,我从不曾觉得我活着的地方有什么问题”,洛清川轻轻说着,“我总觉得,往上看过去,是一片的祥和,但是我往下看过去,却看见了很多流民,很多人因为没有土地而流离失所……这些都是苏白看到的。我直到如今才知晓。”
洛清川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神情,只是是苦笑:“我觉得,这个时代,荒谬至极。为何上层的人永远都在收益,为何在太平盛世还有人因为一吊钱而忧虑?为何总有人饱食终日,不顾民利?如今国家安定的盛况下,如此非国费民、劳民伤财的战争到底于谁有利,又是谁在借战事敛财,草芥人命?陛下,你心中可有答案?”
唐津还是无话可说。
“您的夺权,并非是让臣感到寒心的原因所在,臣难过的是,您和先王一样,罔顾人命。”洛清川还是毕恭毕敬的,说的话却十分大逆不道。
百转千回无数次的话语最后被唐津全部囫囵吞咽下肚。
直到最后洛清川告退,他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洛清川走出宫殿,茫茫大雪从日光中落下,浮现出日晕来。
可他心里并不畅快。
他在想,苏白如果在的话,会感觉冷的。
一切都仿若可笑至极,世间的所有起伏都以潦草收场。
大开大合,但最后却说不上谁输谁赢。诺大的皇宫中……居然放不下一个渴望栖息的魂灵。
此后,洛家仍在京城扎根,只是洛将军并不服于当今圣上,便慢慢将家中势力转移到了江南,从此远离了朝堂的是是非非,当起了半养老的闲人。
而洛清川也终生没有再回京城。
他二十岁生辰那天,圣上专程派人来送了份厚礼,皆是世间少有的山珍海味和奇异珠宝,但是洛清川看都没看就反手分发给镇上的百姓了。
他给自己取字,单字怀。苏白因为死的时候还没满二十,所以无字。
如他那日说的一样,一路从水乡走到了岭南,他见过了真正的重山,也见过了平坦宽阔的原野,更见过了触手可及的辽阔江海。他走过每一寸土地,就在当地扎根一段时间,帮因为战争而无枝可依的百姓修水渠、建房屋,一如苏白当年所做的那样。
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信,是鹭子小道士写来了,说他师父驾鹤仙去了,希望他能来看看。
他如约而至,看到的是老师父冒烟的坟头,鹭子面无表情地上香,然后很随意地做了两个礼:“师父,苏白和洛怀来看你了。”
坟前还有一幅四不像的人像画,看起来应该是老道长生前遗作。
洛清川打开酒壶,在坟前浇了上去:“这个酒好喝,你师父应该喜欢。”
“害,人都死了,干脆别浪费了,我们喝了算了吧。”鹭子如是说。
“你也不怕你师父从地府爬上来扇你?”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鹭子念叨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师父活着的时候就没教过我什么正经东西,都是我胡诌的啦。”鹭子还是如此没心没肺地说道,用手指指点点,“这一片的茶树在这里长得可好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枯萎过。以后我也不下山了,打算学我师父,在这个山林逍遥快活,就当替我师父和苏白兄弟守着这里了,也守着他们。你呢,你打算以后怎么过?”
“我啊……”洛清川看向远方,枝叶一如既往茂盛,婆娑,只是不见故人。
“以后,我也和你一起住吧。”
洛清川晚年的时候,没有在自家的府邸安度晚年,而是在山间,种起了茶树。不乏一些山上采药的山民见到过他,还会给路过的人们端上一杯茶水,邀请他们在此休憩,休息好了再上路。他们说他有一个摇椅,还有一个成天忙前忙后的人给他扇风端茶倒水,快快乐乐,好不悠哉。
当山民和他说他们如今日子比以前好过太多了的时候,这个老人家总会露出平和的笑。
山民问他,你是不是隐居在此处的高人?
他说,不,我是一个悼念没有往生的亡魂的人。
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早晨,洛清川正在晒太阳,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张开过。
洛清川,单字怀,号槐中居士,享年九十六岁,寿终正寝。
在梦境的最后,他在梦里奔跑,在夕阳下奔跑,跑到雪地里,本是蹒跚的步伐越来越快,腿脚越来越利索,不知不觉间,他丢掉了拐杖,头发由苍苍白发变为青丝,他身形渐渐不再佝偻,他健步如飞,他重新变成了十九岁的自己。
而在道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袭熟悉的影子。那个影子还是那样鲜活,一个束发身穿唐黑色圆领服的白发男子,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听见自己少年的声音,风声呼啸而过,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手,大声呼喊道:“苏白!!”
那个影子转过身来,清风拂上脸颊,他嘴角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
“你来啦。”
世间所有斗转星移,终于归于起点,完成了轮回。
-(be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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