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嘴上说着不知道,出行时脚步却并不迟疑。园后有湖,他带韩旷上了一只蓬舟。缆绳解开,小舟便飘悠悠地缓缓顺水而下。宁舒将人皮面具利落地糊在脸上,又从舟中取出旧蓑衣和斗笠,在韩旷眼前变成了个水乡里随处可见的舟子。
见韩旷望着自己发呆,戏弄之心大起,又翻出些有的没的,往韩旷脸上抹去。
韩旷与他同行日久,对易容这件事见怪不怪,所以倒也静静由着他摆弄。
宁舒一本正经地弄完,掐着一副老翁的声音道:“客官稍坐,老朽这便行舟。”
韩旷屈膝坐在蓬下,神色温和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宁舒忍着笑,却不答话,转身站上船头,长篙一撑,小舟在细雨中向湖对岸行去。
姑苏城中水网密布,宁舒却轻车熟路。小舟轻盈如梭,两岸渐渐热闹起来。微雨绵绵,恰逢天色向晚,山塘河两岸早早亮起了灯火。宁舒将小舟泊在僻静之处。带着韩旷上岸,向一处灯火通明的彩楼走去。
韩旷抬头望见楼上的一片莺莺燕燕,不禁叹气。
宁舒早就把舟子的蓑衣褪了,此刻撑伞走在韩旷身边,逗弄道:“怎么?怕了……这次放心,绝对没人来近你的身。”
韩旷面现无奈:“风月之地,喧嚣杂乱,于修行……”
宁舒眨眨眼:“可你上一次破了瓶颈,也是在这般杂乱喧嚣所在。”
韩旷低声道:“金陵那次……哪里是……不过因……因为有……有你罢了……”
他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声音低不可闻。宁舒没有听清,困惑道:“嗯?”
韩旷摇了摇头,越过宁舒,迈上了台阶。
还没进门,便被门口的小厮拦下了。那人打量韩旷面容身形,脸色惊疑不定:“阿……阿婆,阿婆怕是走错了门?”他讲的是吴语,韩旷听得半懂不懂,只得与那人大眼瞪小眼。
宁舒走上前来,将一只木牌递上去:“阿婆同我一处的。”
那小厮接过木牌,仔细检查了一番,将木牌又恭恭敬敬抵还给宁舒:“公子请在茶室稍候。”
宁舒接过木牌,一提衣摆,迈入门中。韩旷随他入内,果然一路上无人问津。擦肩而过的姑娘们不少以袖掩口,目光惊奇。韩旷困惑不已,直到入了楼上茶室,瞥见桌上铜镜。
镜中赫然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妪。他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宁舒回过头来,望见韩旷神色,露出八颗细白的牙齿。
韩旷回过神来,脸色猛地一沉:“宁舒!”
宁舒笑得打跌,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不喜人家上来拉拉扯扯,我又想不出旁的法子……”瞧见眼前人通红的耳朵和脖颈,努力收敛笑容,正色道:“这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么。你瞧,我也改了容貌。”话虽然讲得一本正经,但是眉眼仍是弯的,唇角抖动不已,显然是在拼命忍笑。
韩旷深呼吸几次,忽然逼近宁舒:“给我……给我……给我改一个!”
宁舒笑嘻嘻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没办法……再说,我等下还要见个人。到时候你可不许出声。”说着从韩旷身侧灵活地钻了出去,摘下墙上的琵琶拨弄了几下。
韩旷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公子?”
宁舒向韩旷做了个“别说话”的口型,方朗声道:“进来吧。”
来人是个艳妆的女子,向着宁舒仪态万方地行了一礼:“公子请随我来……”抬头瞥见韩旷,惊了一跳,犹疑道:“这位是?”
宁舒神色坦然:“这是园中新来的教习婆婆。”
那女子忙向韩旷行礼:“婆婆这边请。”
韩旷仿佛被什么噎住了,只得狠狠瞪了宁舒一眼。然而此时不便拆穿,于是忍气吞声地跟在宁舒后头。谁想行到半路,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谭娘子的嗓子不出声了!”
那女子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小丫头急得满头大汗:“染了风寒,今日一早就不大好。方才试着开口,竟哑了……下头都是来看她的,这可怎么是好……”
宁舒知道这谭姓的歌女是兰桂坊的招牌之一。误场事小,堕了兰桂坊的名声是大。他本意是带韩旷过来瞧热闹,不过眼看着出了事,总是不能不管的。于是开腔道:“你先别慌,我有个法子。”
说是法子,不过还是离不开易容的老本行。韩旷站在一堆慌里慌张的艺人边上,眼瞧着宁舒走进屏风后头,转身出来的却是另一个谭娘子了。
只是病榻上的那个谭娘子身虚气短,嗓音嘶哑。屏风前的这一个却色如春花,语声婉转。宁舒手执朱红牙板,开口唱道:“易阳春草出,踟蹰日已暮。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与那谭娘子所唱虽有些细微不同,但若非耳力极佳之人,想来也是分辨不出的。
众人听闻歌声,皆是松了口气。
宁舒容色端庄,将那绛色的大袖衫敛了,随着乐人们往外去了。路过韩旷时,轻声道:“不要乱走,我去去便回。”言罢拢了拢鬓发,长裙曳地,翩然而去。
本是来听曲看舞的,结果自家倒成了上台的那个。宁舒捡谭娘子常歌的几曲唱了,算是将这个场面应付了过去。台下有耳明之人,听出些许不同,不禁疑虑道:“谭娘子的嗓音,今日似乎不似平日清润……这歌的也都是往日之曲,少了些新意。”
宁舒听了,拨弄了几下牙板,嫣然道:“却不知这位客人想听些什么新曲。”
那人见他回应,更来了劲头:“朱红柳绿的听得久了,如今想听些豪放之曲。”
宁舒笑道:“奴家身在兰桂坊,金戈铁马的曲子恐怕唱不来……”他沉吟片刻,抿了抿唇:“倒有一支古曲,可当一歌。”说罢,深吸一口气,开腔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歌情真意切,热烈奔放。及至最后,大有穿云裂石之意。歌声终了,梁上似乎仍有余音不息。
宁舒唱过之后,在台上静立半晌。待听得下头的叫好声,才仿佛回过神来,深施一礼,匆匆下了台。
他低头走路,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抬起头来,才发现韩旷正站在自己跟前。宁舒从恍惚里清醒,埋怨道:“做什么站在这里,那么大一只,扮钟馗么?”
韩旷皱了皱眉:“你……你眼睛……怎么……怎么红了?”
宁舒一梗:“……我并不是谭娘子,唱这种曲,当然要吃力些。”说着瞥了韩旷一眼:“你等等我,我去将这身换了。”哪知到了更衣之处,见满屋子乱糟糟的,俱是女子。他虽没什么羞耻之心,礼教倒还是懂的,只觉此时一个男子进去换装十分不妥。于是踌躇片刻,只得又转回韩旷身边去。
韩旷不明所以道:“怎的回来了?”
宁舒叹气:“不大方便。”
他两个兜兜转转,在一处僻静角落坐了。台上轻歌曼舞,间或还演些胡人的把戏。宁舒见韩旷茫然,不时低声同他解释一二。林林总总说了半天,却见那人并不怎么往台上瞧,倒是时不时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宁舒不明所以:“怎么?演得不好看么?”
韩旷摇头,目光转向台上,神色间却有些意兴阑珊。
宁舒想了想:“你不喜这些,我们不妨等下去虎丘瞧瞧灯船。”
韩旷突然道:“我记得华山……是个讲究清修的门派。”
宁舒点头:“不错。不过我自小在这种地方玩闹惯了……我娘原是教坊司的歌伎,我七岁的时候她得痨病去了。恰好那时门中的长老找来,我便随着他们上了华山……”见韩旷困惑,微笑道:“她是家中犯事入的教坊司。我随她,自然打出生起就身在贱籍。”他想了想:“我那个便宜爹是华山弟子,听说当年同我娘也是海誓山盟的。不过后来他有了旁人,就把我娘忘了……嗯,再后来,他稀里糊涂地要死了,临死不知怎么晓得了自己还有个便宜儿子,便求门里的长辈看顾。”宁舒摸了摸鼻子:“我在门中过得其实不错,只是运气不算太好。十七岁那年意外离开华山,才知道自己除了便宜爹,原来还有个大魔头姨母……”他叹了口气:“我娘的聪明都用在了风花雪月上,姨母同她相比,心思却要深得多了。”
韩旷待要说什么,宁舒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二人在一片鼓乐丝竹声中,听见了“孟连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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