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商议既定,立刻乔装一番,沿官道向西北而行。一路上果然见到了合欢教留下的印记,只是这印记出现第三次的时候,韩旷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你说这印记是合欢教的。可是……留印记的手法,却是君山派惯常用的。”
宁舒思索道:“你的意思是……”
韩旷摇头:“许是障目之法,也难断言。只是各……各门各派都有自己传讯的方法,并不为外人所熟知。其他门派的人见了,只知道是个印记,决计不会往深……深处想。”
宁舒皱眉:“或是合欢教的人故布疑阵,让人疑心君山派也卷入了其中;或是这印记本就是君山弟子留的……不论孟连山从前做过什么,他在武林中的名声是很好的……”
韩旷冷笑一声。
宁舒心中微叹,斟酌道:“合欢教能在武林中屹立多年不倒,一来是因为高手众多;二来是因为下层教众遍布三教九流;三来,则是因为与庙堂带着些许牵扯。孟连山所图一向不小,但君山虽是大派,放在九州之中,也不过只占了八百里洞庭一个小小的孤岛。他虽有声望,到底势力上比徐紫雾差了许多。若此人如你所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么如若要揽得声势,必要想法子在武林中有一番作为。自古立威博名的法子无非就那么几个。他若不急,便可徐徐图之;他若着急,便要寻个大事做由头……”
“徐紫雾这些年行事越发乖张,各门各派早对其积怨深重。我听说,如今有德高望重者商议,正打算要选一位武林盟主,以图与其相抗。可即便选出了盟主,也不好一时三刻就高举大旗与合欢教开战。要对症下药,总得有个药引才是……”宁舒心中渐渐清明起来:“虽然我的想法都是猜测,但若往这一边细思量起来,倒是桩桩件件的事仿佛也说得过去……”
韩旷慢慢道:“当年,归阳心经与归阳刀谱原本是两本极破的旧册子。我娘知道那东西要紧,担心纸张脆弱,经不得折腾,便打算将经文和刀谱绣在布料上保存。我们日子过得平静,她便不曾着急。刀谱短小,故而先绣了刀谱。谁料横遭祸事,两卷书册都被人抢了去……”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可孟连山千算万算,也没算过老天。归阳心经半本浸了血,糊得看也看不清……他当时那个惊怒欲狂的样子……哈哈……我一……一辈子也忘不掉……”
宁舒眼见他情绪又不对,慌忙道:“恶有恶报……”
韩旷笑容既悲且怒,咬牙道:“不,老天待他极好。他天分奇高,借着半本经文,自行领悟,倒是练成了另一门神功……”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我几……几次杀不了他,也是这个缘故……”
宁舒伸出手,在韩旷背上轻轻抚了抚,宽慰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韩旷兀自沉浸在愤怒中,哑声道:“何事?”
“但凡那些进境极快,威力极大的武功,都有这样那样的坏处和命门。譬如徐紫雾的合欢经,找不到炉鼎,他便要内力爆体而亡;譬如苦节师太的**剑,修习者终生不能与人交合;又譬如妙音的九弦天魔谱,一碰上内力高过自己的,便要反噬自身;还有星宿宫主苏羽镜的牵星诀,二十八岁功成后,不能与人轻易动手——每动一次手,内力便削弱一分,一生中只有那一次绝顶,此后永远都是往下坡路走的……有道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多占多得的那些,早晚是会以另一种方式失去的。人也是天道万物中的一尘,自然逃不脱这个规律。清城派枯云道人也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他自五岁起习练三清引,那是年逾五十才功夫大成的。虽然进境缓慢,但平和扎实,不论是修身还是对敌,都中正清明。穴位不留罩门,内息没有命门,这才是上乘的习武之道……”
宁舒打量着韩旷神色,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我啰嗦这么多,是想说……你别一味在孟连山比你强这事儿上钻牛角尖,那归阳心经本来就是极暴烈的功夫,那人按你所言,也绝非性情平和之辈。他要出人头地,在武学上只有路子更偏的。保不齐这会儿他正在为自己的命门发愁呢……”
韩旷冷笑:“按你说,我的归阳心经也是偏门功夫,真气暴虐,早晚要反噬自身……”
宁舒松开他,脸色一沉:“你这人榆木脑袋,我何必白费口舌。”说着运起轻功,自顾自往前去了。
片刻后,身后风声猎猎,是韩旷追了上来。
宁舒懒得同他再讲话,韩旷也一路无言。这般赶路,直到行出了二三十里,韩旷才迟疑到:“这不是……不是往湘西去的路……”
宁舒冷淡道:“我改主意了,想去君山看看。”
韩旷默然片刻,缓缓道:“你是在怀疑……”
宁舒斜了他一眼,声音恹恹的:“是啊,照你的描述来看,姓孟的比姓徐的嫌疑大。我总觉得他不至于这样笨,但是上头聪明,下头办事的人却不见得灵光。露了几分破绽,也说得过去。你在君山门中呆过,所以识得。若不是你说,连我也不知道……”见韩旷低头不语,越发觉得无趣,心道:“这人执念太深,伤己伤人,任凭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这样一想,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韩旷迟疑道:“你若累……累了,我们歇一歇也不妨。”
宁舒一楞,随即更加不悦:“我好得很。”他斜了韩旷一眼:“有时我当真想不通,你到底是精是傻。”
韩旷抬起头,认真道:“你待我的好心,我都明白。”
宁舒皱眉:“我看你半点也不明白……”
韩旷摇头,望了望前头:“山路崎岖,我,我背你走一段吧……”
宁舒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我一个大男人,腿脚灵便,做什么要你背着?”看着韩旷不知所错的样子,心里头百味陈杂。
韩旷低声道:“那一回在九华山……”
宁舒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当初他欺负韩旷中毒呆傻,将这人当了一回坐骑。没想到韩旷竟然记到如今。他轻咳一声:“那一次是那一次。”说着迈开腿,走到前面去了:“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我们还是快些得好。前头不远有个镇子,是合欢教分坛的暗桩。我们去瞧上一眼,说不定不用往湘西去,事情就该当有定论了……”
正说话间,忽然觉得脚下传来细微震动。
韩旷反应敏捷,沉声道:“有马队……”
宁舒会意,两人立刻闪身躲到路边。果然没过片刻,几匹轻骑自山路上匆匆飞驰而过,在前方不远的一处石坪上停了下来,似是在等什么人。
宁舒打量着他们衣饰,不过是平常装扮,瞧不出什么出身。韩旷皱紧眉头,思量了一会儿,自地上拾起一颗极小的石子,抬手向对面树梢打去。
树上的几只鸟儿立刻惊起,那几人飞快起身抽出刀剑,警惕地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眼见没什么动静,才默默收回兵器。
宁舒眯了眯眼,悄声道:”可试出了什么?”
韩旷点头:“别的不知道。用剑的那个是君山子弟……君山剑法,长剑出鞘时握法与寻常剑法不同……”
话音未落,便听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骑自他们后头往这边飞奔而来。待奔至石坪上,骑手并不下马,而是声促气急道:“怎的耽搁在这里,快走快走。”
坪上一人道:“出了何事?”
马上人道:“华山派那个段辰实在精明,别人都往湘西去了,偏他往这头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甩脱。事不宜迟,快走为上。”
于是地上的人纷纷上马,黄尘飞扬,转眼间消失在山路上。
宁舒后悔道:“光顾着听人讲话,忘了截下一个人问个究竟。”他转转眼珠:“段辰也往这处来,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心中担忧更甚:“若当真是孟连山想引得正道与魔教开战,那叶红菱该怎么办?你说……”
韩旷沉声道:“此人全无心肝,进退之间都是算计……哪里……哪里会顾及旁人的性命。”
宁舒长长叹息一声:“只盼……那小姑娘尚且平安。”他打量着韩旷的神色:“若当真两下里打起来,其实也不是坏事。孟连山想做正道魁首,自然少不了要挑这个大头。若他能同徐紫雾动上手,我们便可以浑水摸鱼……最好能动动手脚,弄他个两败俱伤才好……”
韩旷握刀的手紧了紧:“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宁舒晃了晃脑袋:“事在人为。走吧,追上去瞧瞧,说不定能看场好戏。”
二人寻路而去,在镇子上买了马匹。宁舒留了心,却没见那合欢派的暗桩有什么动静,甚至原本一路上看见的记号也在这处断了。这下对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
他两人辨明方向,催马疾奔,终于在离湘阴县不远处追上了那队君山弟子。只是原本数人不知为何只剩了两人,且一路上始终未见那叶小姐的踪影。
陆路上紧随其后倒是不难,待那两个君山弟子上了码头,宁舒便有些为难起来。天色向晚,偌大洞庭湖上舟楫本就稀少,往君山岛去的更是没有。这时若乘舟追上去,简直就是秃子头上落虱子——藏不住。一念及此,顿时心中惆怅:“这可如何是好……”但想到真相近在咫尺,断断不可以就此放弃,于是惆怅道:“难道要追在后头游过去……”
韩旷摇头:“天晚水冷,距离又远。我虽无事,只怕你……”
宁舒郁闷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得就是你了……”他四下望了一圈,见码头边上放着些旧船拆下来的木板,想是小船太破,要劈开烧火的。
宁舒悄悄凑过去,拖了一块过来,笑眯眯道:“有办法了。”
片刻之后,一块木板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君山岛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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