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兰姑挑开低垂在床榻上方的素色帷幔,抱起身上正在发热的黄毛女童。
婢女阿橘递上一件野鸭子毛做的灰不溜秋的小斗篷给兰姑包裹住女童瘦弱的身躯。
兰姑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女童烧得滚烫、凹陷下去的土黄色面颊上,一脸担忧问阿橘道:“贾夫人还是不肯应允为咱们女公子延请女医进来瞧一瞧么?”
阿橘摇首道:“贾夫人身边的梅姑说,她家夫人既不是咱们女公子的嫡母,又不是咱们女公子的生母,实在做不得咱们女公子的主,要咱们遣人去清河问一问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去清河问?”兰姑抱紧了怀中烧得胡乱呓语的女童,“亏贾氏那狐狸精想得出来,清河距咱们江陵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十日的脚程,女公子的热症可耽误不得了。你去问过敏怀公子了么?他是咱们女公子一母同胞的兄长,又是谢氏的少家主。家主不在,自是由敏怀公子当家做主的。”
阿橘越加为难道:“敏怀公子在大娘子院中哄大娘子吃药,婢子去向敏怀公子禀说咱们女公子的病情时,敏怀公子出言责怪咱们女公子存心将病气过给大娘子,还说死了千个万个咱们女公子这样的妹妹都不打紧的,敏怀公子并不想理咱们女公子的死活。”
“大娘子是他的亲妹妹么?咱们女公子才是他的亲妹妹呢。”兰姑恨铁不成钢,自己怀中抱的女童出身何等尊贵,乃谢氏家主谢琰与神武长公主周娥媖唯一的女儿,也是谢氏主支唯一嫡出的女郎。
三年前,周娥媖发觉丈夫谢琰背着她豢养外室贾心慈多年、并与贾心慈育有一女,她一纸休书弃绝谢琰,本欲带走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却遭谢氏众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阻拦,又经皇室叔伯从中调停,周娥媖才不得不作罢,将一对儿女留在了谢氏。
本该在谢氏相依为命的一对嫡亲兄妹,因家主谢琰将外室贾心慈纳入府中为侧夫人及贾心慈所出的庶长女的到来,变得形同陌路。
贾心慈母女进府后,本不受谢敏怀的待见的。就算贾心慈一直向谢敏怀示好、对他嘘寒问暖,谢敏怀都是视若无睹、只一心呵护自己的幼妹瞒瞒。
但转变就发生在贾心慈有孕后,她为救在荷塘边玩耍不慎掉入水中的瞒瞒而流产,谢敏怀看在她救了自己的幼妹的分上,对她的态度稍微温和了一些。
谢敏怀又在一次偶然听得贾心慈与自己父亲谈论,要将自己与幼妹瞒瞒视如己出,所以她要一直服用绝子药来保证她的孩子不会威胁到他们兄妹的地位。自此他待贾心慈这位庶母越发亲厚,更逐渐放心将幼妹瞒瞒交给贾心慈教养。
“自从咱们女公子被交给贾夫人教养后,贾夫人便千方百计阻拦咱们女公子亲近敏怀公子,反让她自己生的大娘子日日黏着敏怀公子。原本大娘子的闺名神爱该是咱们女公子得的。按江陵旧俗,女孩子满八岁便可取名了,咱们女公子都快十岁了,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只得一个乳名瞒瞒由家人唤着。我想一想,就为咱们女公子叫屈,名字由大娘子占了去,哥哥由大娘子占了去,家主的目光由大娘子占了去,听闻那桩与太子殿下的婚约也要被大娘子占了去。”阿橘越说越气,她体谅兰姑抱久了瞒瞒胳膊酸痛,接过瞒瞒抱在自己怀中,低首盯着瞒瞒烧得红扑扑的小脸蛋,长长叹息一声,“长公主殿下风华绝代,敏怀公子玉质金相,偏咱们女公子在样貌上一点也未沾光,身量与五六岁的小娘子差不多。”
兰姑一点都没有阿橘对瞒瞒丑陋样貌的忧虑,摸了摸瞒瞒头上蓬乱如杂草的黄毛道:“咱们女公子的福气在后面呢,贾夫人所出的大娘子小小年纪以美貌闻名于江南江北,如此招摇过市,在这乱世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方才说大娘子要占咱们女公子与太子殿下的婚约,家主不是有意将大娘子许给那位十二岁拜相封侯的崔郎吗?”
“那位崔郎已继任清河崔氏家主之位,依照崔氏那条古怪的家规,凡任家主者,必断情绝爱,一生不得娶妻,多少名门闺秀对崔郎的倾慕之情葬送在此了。”阿橘亦是满脸遗憾,“崔郎的父亲崔翙倒是遂了愿,将自己这个惊才绝世的儿子推上了家主之位,他好安心做咱们长公主殿下的驸马。”
“那位崔郎我倒见过一面,人人都道咱们家的敏怀公子生就一副好皮囊,那位崔郎的容色更胜过敏怀公子百倍,真真是个得天地神明钟爱的如玉少年郎。”兰姑算了算时辰,炉子上的药汤该煎好了,她盛出一碗苦涩的药汤放温,在阿橘的襄助下,硬生生将药汤一滴不剩地喂给瞒瞒喝下。
外头的天色已然明亮,瞒瞒被阿橘抱回床上睡觉。
小人儿舌尖上漾着化散不开的苦味,哪里肯老实睡觉,小脑袋烧得迷迷蒙蒙,却坚持要穿好衣裙去花园捉蟋蟀。
“女公子,待您的烧退下去,咱们就去花园玩耍,好不好?”阿橘与瞒瞒打着商量。
瞒瞒不依,“哥哥想要一只金角大王,我若捉着一只送给哥哥,哥哥定然会欢喜我的。”
阿橘思及敏怀公子并不爱斗蟋蟀这类小把戏,疑道:“谁与女公子说您哥哥想要一只金角大王的?”
“长姐说的。哥哥那么欢喜长姐,因为长姐捉了很多蟋蟀送给哥哥。”瞒瞒一脸天真,对谢神爱说的话深信不疑。
“女公子,您忘了上次大娘子诓骗您的教训了。大娘子说敏怀公子喜欢金毛狮子犬,您便攒了半年的月钱去市集上买回一只幼犬。结果您高高兴兴抱着那只幼犬到少悔堂送给敏怀公子,敏怀公子因大娘子对狗毛过敏,便当着您的面摔死了那只幼犬,还训斥了您一通。不是大娘子假惺惺劝阻,敏怀公子还要打您三十手心板呢。”阿橘心疼极了渴望被兄长关爱的瞒瞒。
瞒瞒撅起小嘴,“也许这次长姐没有骗我呢。”
小人儿仍心存一丝希望,光着脚丫子跳下床,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得亏阿橘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阿橘无奈道:“敏怀公子嫌弃您样貌生得丑陋,不配做他的妹妹。便是您寻到了世间失传已久的和氏璧送给敏怀公子,敏怀公子也不会喜欢您这个小小丑孩儿的。”
瞒瞒委屈巴巴地拿手背抹起眼泪来,抽抽噎噎道:“阿橘,你说话好毒,不能骗骗我这小小丑孩儿吗?”
阿橘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的,掏出绢帕揩拭瞒瞒脸上的鼻涕眼泪,见到小人儿哭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忍不住笑出声来。
“敏怀公子不知道女公子您的好处,只一昧以貌取人,他也不配做女公子的哥哥。女公子不要伤心了,婢子去做一碗可以美容养颜的酪浆给您吃。”
“我还想吃月亮饼。”瞒瞒咽了咽口水。
阿橘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好,女公子想吃什么都有。”
阿橘嘱咐两个与瞒瞒差不多年纪的小婢女陪她玩耍,自己转去厨房做酪浆与月亮饼。
瞒瞒正是最贪玩的年纪,虽然身上发着低热,但与摘星、指月玩起投壶来却是十发九中,引得两个小婢女不住夸赞起她。
瞒瞒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传授摘星、指月投壶的诀窍,殷勤太过,行动间发了一身汗弄得贴身的里衣湿漉漉的。
门口的竹帘一声响动。
瞒瞒先瞧见那对黑缎小朝靴,眼睛顿时一亮,仰起小脑袋望向少年那对清澈明亮的黑眸,冲少年露出甜甜的笑容。
摘星、指月忙向少年行礼,“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太子周澈近前摸了摸瞒瞒的额头,蹙眉道:“你病了还这么贪玩,孤携你入宫,你陪着母后在坤仪殿小住些时日,待病好了再归家。”
瞒瞒虽说欢喜这个真心关爱她的太子表兄,但讨厌极了宫闱内压抑拘束的生活,正好阿橘捧着吃食进屋,她跑过去拿了一张月亮饼举到周澈面前,“阿澈哥哥,吃饼。”
跟着周澈的内侍七宝瞧见瞒瞒的小手上有粘腻的汗液,欲启唇提醒周澈不能吃不洁净的食物。
周澈毫不犹豫接过了那张月亮饼咬了一口,七宝想说什么,也被周澈的轻咳声噎了回去。
七宝小声嘀咕道:“殿下就宠着谢二娘子吧,回到东宫,殿下若闹起肚子,皇后娘娘第一个拿奴才治罪。”
瞒瞒自己又拿了一张月亮饼,被周澈眼疾手快抢下塞到七宝嘴里。
周澈朝阿橘使了个眼色,阿橘明白过来,哄着瞒瞒去换汗湿的衣裳以及擦身净手。
七宝见瞒瞒转入西侧间的屏风后,刚要将嘴里不敢咽下去的月亮饼吐出来,却被周澈塞过来他手中那张咬了一口的月亮饼。
周澈拍了拍七宝的肩膀,“莫辜负了谢二娘子的一片心意。”
七宝委屈地嚼着月亮饼。
“殿下——”
温柔清甜的女声在二人身后响起。
周澈回首,瞧见杏眼桃腮的少女穿着一袭银朱色对襟鲛绡芍药裙,如云乌发梳成而今最时兴的灵蛇髻,引人醉心的小脸上描画了妩媚动人的斜红妆。
少女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
周澈脸上温和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冷冷淡淡朝少女颌首。
“孤在这里替母后探望病中的瞒瞒,谢大娘子贸然闯进来,失了礼节。”
谢神爱一怔,低垂着粉白的玉颈,露出怯弱又可怜的风采。
“臣女也是来探望瞒瞒的,不知殿下在此,臣女死罪。”顺势便屈膝跪在地上。
七宝不忍,倒见自家殿下对这楚楚可怜的小美人视若无睹。
方才在墨香斋门口阻拦谢神爱进来的兰姑亦进了屋,向周澈行过礼后。
“婢子已向大娘子讲明了殿下在正室内,大娘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探望我们女公子,对我们女公子真是用心良苦。”
谢神爱被兰姑当众揭穿谎言,羞红了小脸。
更衣完毕的瞒瞒抓着一张月亮饼边啃边走至周澈身旁,“阿澈哥哥,你不要欺负我长姐,哥哥说长姐性子柔弱良善,况且长姐比我更欢喜见到阿澈哥哥你——”
“瞒瞒。”
周澈、谢神爱同时张口。
兰姑赶紧捂住了瞒瞒的小嘴,不让她这小人儿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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