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醒了?”

男孩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被黏住了一般难以睁开。其下的眼球努力转了两圈,这才勉强撑开眼皮,眼前的事物慢慢变得清晰。

他的话刚出嘴巴,等不及散布到空中,就已经同粘稠的空气胶着败下阵来。

他想刚才那句话只有他能听到。

他有些丧气地垂下眼眸,不管怎样,哪怕是又被人拐了去,总比自己还待在那个小村里好。

那位贵人好像看出来他此刻的难处,转头朝向另一个人。那人藏在屋子的阴影里,让他看不真切,莫辨男女。

紧接着好多液体从水壶里涌出来,径直闯入他的口中,快速掠过他的舌头顺着脖子极速向下,最后在他的胃里横冲直撞。他一时愣住,光顾着这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熟悉的感觉。

上一次喝到这么多水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去年秋天,母亲还在的时候。

他很久都没有喝过这么多水了。

母亲走后的几天,他尚且还能抓住水缶的盖子,抱住它蹒跚几步,而后盖子连着人一同扑在地上。

他起身拍拍手里的和身上沾上的沙尘,拿起一旁的小碗,其后扒住边沿,舀上来满满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那个水缶对男孩而言是个庞然大物,但它其实并不很大,几天便见了底。

那天他扒着边沿,一头扎进水缶里,盯着底部浅浅一层水里他的倒影。小沙子小泥土的碎屑沉在水底,上头仍然清澈。

他的半截身子埋在缶里,半截身子搭在外边,腿贴在缶上,就这样定住,很久很久。

秋风等不耐烦了,推了他一把,他才恍然大悟般地从里面出来,盖上盖子。

他原地转了一圈,离开他的屋子往外走,去找水。

此后他从白天走到黑夜,从沙地走到荒山。外头活动的人越来越少,成群向南的大雁很久没再出现过。

村外山脚下的小溪被冰封冻,他便找来溪边冻僵了的石头砸开冰层,捧上一些水解渴。

有的时候,溪边有大人看着,他一靠近就会被恶狠狠地推倒,继而一脚踹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很痛。

是以有时他也会将地上的雪滚成一个小球,滚回家就成了一个大球。放在水缶里融化,就成了水。

下雨的时候,他来不及跑回家打开水缶的盖子,只能仰起头,用嘴来接。

雨水是咸的,好像比他的泪水还咸。

沈羡一手握着水壶,一手捏起帕子,放在男孩的眼角。一行清泪顺着那里流下来,在丝绸上留下痕迹。

喝口水而已,怎么就哭了?

男孩也不说话,乖乖地尽数咽下送到口中的水,一声不吭地流泪,安静得很。

“好了,别哭了。”

男孩的眼泪更加汹涌,沈羡手里的帕子来不及去接,只能放在他脸上擦拭润湿了的脸庞。

她没再多说,默默地看着他哭,直到他的眼中不再涌出更多泪水,只剩下鼻子仍控制不住地吸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端。”

马端着急地伸出手,想要抓着沈羡的袖子,却看到她衣物上绣着的精致图案。

他像被火烫到一般快速缩回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甲缝里藏着的污垢。

“贵人,我……”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

沈羡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不想为着这件事同他拉扯太久。

“先好生歇着,别用病恹恹的样子和我说话。”

马端看见贵人面上有些不耐,话顿时憋了回去。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你是如何跑到我的安车上来的?”

马端断断续续说道:“当时抓住我的老翁看到你便把我放下来,想要往你这边走。我喊你停下来,但是你没理我。”

“但我总不能让你白白这么走了,否则老翁反应过来,我又得被抓回去。”

沈羡扶额,有些无奈。

但换做是她,在唯一一个生存的契机到来时,她也会想法设法地抓住它的光芒,无论多么暗淡。

“继续说吧。”

“我只能想办法让你的车子停下来,因而我跑到旁边抱了几块大石子来,往车夫身上砸,往马身上砸,往侧窗上砸。最后车子果然停下来了。”

“趁着大家被几块石子吸引了注意力,我偷偷跑过去扒在车底下,幸好没人发现我。”

“我是不是该奖励你竟然还有力气在我的车下坚持这么久?”沈羡故作不喜,淡淡说道。

“没有没有!是我的错贵人。”

沈羡轻笑,这男孩还挺聪明,也有胆量,否则沈羡的车子就根本不会被逼停,也就没了后面的这些事。

“你可有亲人在世?”

“没有。”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那时我还不记事,也从来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男孩抿唇,慢慢开口,“母亲是去年秋天饿死的。”

秋天应当是收获的季节。沈羡低头,轻轻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母亲和你应当会种地。”

“今年太冷了。”男孩眼神空洞,背过头去,故意不去看那位贵人,“冷得地里麦子抽不出穗,自然也就没有收成。”

沈羡讶然,她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些。

自己长在南方,又生于世家,平日里享受的自然是除去皇室外的最好的东西,甚至有时形制会越过皇室。想要的事物头天说第二天就能遣人从建康找来,再不济就是求父亲求个人情,拜托其他达官显贵捎来。

这样的她自然对普通百姓的生活一无所知,她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就像富贵人家路过乞儿,问他为什么不食肉一样。

“适才是我冒犯了,实在对不起。”沈羡微微调整语气,变得更为和缓,“今日遇见你,看见你正被一位老翁紧紧攥在手里,你可是哪里冲撞他了?”

门口传来吱呀的声音,沈羡没有转身,她知道是岚儿从外面采买了些吃食回来。

岚儿将食盘搁在木桌上,发出沉闷声音。一阵布置过后,岚儿撤掉食盘,走向床边,对着主子恭敬道。

“小姐,可需要我来帮忙?”

“好。”

沈羡回答干脆,将湿了的帕子放在一旁,走向食案。

床上的马端只觉身子一轻,自己正趴在一位女子身前,那人将自己轻轻放下,而后走向一侧,静静等待。

沈羡往阴影处瞟了一眼:“无事,一同来用膳吧。”

马端有些无措地看了食案一眼,双手也不知道该摆在何处,举起来直直僵在空中。

贵人用膳应当有自己的规矩。他偷偷观察沈羡的动作,不想让自己格格不入,更不想开口问,这样会显得他没用,会被人抛弃。

“我没有冲撞他。”

他吞吞吐吐,终究还是开口,却是在回应方才沈羡的问题。

“在饥荒之前,我同这个村里的老人相处都还不错。我记得他,节日里他常常拜访我们家。母亲还说小时候他送过我麦子做的糖,我很爱吃。”

“现在我没饭吃,他也没饭吃。他的几个儿女早就被他卖了换粮食,可还是不够,所以想要把我也抓去卖了。”

沈羡静静听着他的讲述,心里默默思忖。

他们的处境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绝望。老翁将孩子卖到那些黑商手里,又能换到多少粮食?全凭他们的心情而已。

再往北,情况是否更为糟糕?她猜胡陆县有问题,是否也是如此境况?

她没有回应男孩的叙述,她看到男孩光顾着讲这些,整个人愣在原地,颇有些无助。

“如今没有那些所谓的规矩,按着你的性子来,吃饱即可。”她顿了顿,“看你都瘦成一副骨架了,怎么还在意这些虚礼?”

马端当即低下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

他愣了一下,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牙齿一点一点切割着这些白米粒。

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他又夹上来一口肉。这回他甚至不能动作,嘴里含着这块肉,吸吮着肉里浸透的酱汁,一种新奇的味觉在他脑海里萦绕。

他没吃过肉,但他曾不止一次听村里那个拥有最多田地的人炫耀,肉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他的眼神变得呆滞,许久,他埋下头,加快了速度。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狼吞虎咽。

小镇里没有太多食物,这些其实在沈羡那里只能算得上普通。她早早放下碗筷,静静看着马端吃饭。

男孩明显在长身体,他觉得等吃完这碗饭,他明日就能往上窜一大截。

沈羡看着男孩的头好不容易从碗里扒出来,嘴角沾了许多不知从哪里来的酱汁,他用手擦掉嘴上的脏东西,将它们抹到脸颊,而后有些羞赧地朝她笑笑。

沈羡也对他笑了笑,冲一旁的铜盆点点头。

“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

高平郡首府昌邑,果真比其他地方安定许多。

大街上还算热闹,不少人在街上买吃食,沿途还见到有光着膀子的壮汉耍大刀,外面围了一圈人,赢得阵阵喝彩。

她方才已经派人打听这城里的守将现在何处,那客栈的伙计眼睛亮,一看见沈羡的穿着便双眼放光。沈羡往他手里放上一袋铜钱,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直说着“不必,不必”。

沈羡真就没再坚持,那伙计也不过是想让她再多使唤自己几次,索性在离开昌邑前,将钱一并给去。

沈羡正坐在屋里,屋里的炭火烧得旺,不断发出噼啪声响。她的脸颊被热得通红,忍不住脱下斗篷交给岚儿。

沈羡拿出信纸,须臾落笔。

“我已抵达昌邑,一切安好。沿途救了个男孩,他同我弟弟沈延一般大,只是比他瘦了好几圈。”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终究还是抬起笔,将后半段话划成黑黑的一团,教人看不出一个字,接着继续往下写。

“我查到粮仓并不在胡陆县,而在昌邑。守将石烨是皇室的人,我自然信得过,眼下就要上门去找他要粮。”

“至于这胡陆县情况如何,暂且打听不到,我怀疑那里有问题。”

“我会解决金乡县统帅邵览的危机,活着回来。”

她在写最后几个字时,下笔十分用力。

“不能辜负你的一片好意。”

……

军营里四处见不到取暖的东西,更不论火炉。沈羡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将长裙往下扯了扯。

“沈小姐请进。”

一旁的兵卒掀开营帐,沈羡能看清手里握着剑的男人。

“你就是太子妃?”

石烨看上去面色不善,他抽出手里的剑,寒光在沈羡眼里炸开。

大家元旦快乐[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经年烈酒

穿越两界的杂货铺

婚后动人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替嫁多年后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无觅长宁
连载中留春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