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赢注意到,没说什么,由他自行消解。
她靠门盘坐,解下半边外衣,抓住左肩,确认骨头没事,便动手揉搓化瘀。
血肉之躯免不了疼痛,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晨光清澈,她看到面前堆了一小堆收刮出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沈识蹲坐在一旁,从怀中衣襟下拿出水囊递给她,“喝水吗?不知道热些没,没柴火也没罐子,烧不了热水……”
“没冻上就能喝。”祢赢仰头就灌,入口不寒,显然花了些心思。她便破天荒地关怀一句:“这一次,还觉得不忍心吗?”
沈识环抱双膝,轻轻摇头。复又看着她,问:“那你呢?你眼也不眨,一定很早就经历过很多这样的场面吧?”
说罢又想到,他还是懵懂无知的时候,她就危机环绕,到如今,一定受了很多苦。
祢赢有意同他交谈,便不会回避任何问题。她思索答案之时,脑海中却蓦地闪过一幅画面。
洞房花烛夜,醉酒的新郎被扶进门,将端坐在床上的新娘扑倒。屋中看守多时的嬷嬷们帮新娘收去盖头,脱掉喜服,盯着她为新郎宽衣。退下之前,某个嬷嬷将一条白帕子塞到她手中。
她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等那男人睡死过去,忽地翻身用那条帕子盖住他的口鼻,然后,用尽全力——
那应该是她杀死的第一个人,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更兴奋还是更害怕,只记得那个人也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祢赢拧眉,记忆中那一个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活了多久?
她继续想下去,直到头疼才止,回答:“杀人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沈识疑惑:“意思是很简单吗?也对,你一直都很厉害。”
祢赢:“意思是日常所需。”
沈识睁大眼睛,不知又想到什么,攥紧了五指。
祢赢见他没有后话,系好袄子,开始挑拣地上那堆东西。有用的就划到对面去,让他分装进包袱里。
屋里墙根底下晕过去的那个男人悠悠转醒,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杀人越货的场面。
朝阳下,打晕他的那个女人神情之平淡,分赃之顺手,仿佛地上横着的那几个是受害者,竖着的这对少年男女才是土匪。
男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顿觉火辣辣的疼。他埋头撑地猛咳一阵,再抬眼,就见那女人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真是好人!你别杀我!我有……”他打了个哆嗦,屁股往后挪了挪,脊背都贴到墙上。
这声音实在粗哑,二十来岁的面相怎么会有这种嗓子?祢赢打断他:“我可以留你一命。”
男人一愣,随即大喜,再得寸进尺道:“那你也不能再无缘无故打我!”
“无缘无故”这几个字说得很有几分无赖。
但祢赢懒得玩文字游戏,直道:“可以,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先前说的商队,有多少人?”
男人舔了舔唇,舌尖扫过口腔,“一行十八人,八个护卫,八个伙计,一个账房。”
祢赢:“你是掌事的?”
“对啊。”男人答出这句话,仿佛散出了一口浊气,不再像先前那么惊慌失措,浮现出几许从容。
祢赢:“那要对这十七条命负责的也是你?”
男人嘴角刚刚现出的浅笑瞬间消失,低下头说:“他们或许还没死呢。”
“你这么说,那多半都已经死了。”祢赢再问:“你们从哪里来?”
“金陵。”男人仿佛没有听到前半句话,只回后半句,并察觉到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立刻接着说道:“淮南路金陵府,你不知道这地方吗?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它更繁华的地方。”
金陵?
仅仅听到这两个字,祢赢便生出许多旧忆,清晰的模糊的,交织成巨大的悲喜,瞬间淹没了她。
她因此久久没有接话。
男人误以为她没听说过。刚及笄的姑娘,又在这种穷乡僻壤小地方,剽悍但没什么见识,也是正常的。他露出笑容:“金陵许氏听说过么?整个淮南路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我呢,就姓许,是本家嫡支。”
“你们昨晚也算救了我,按理来说我应该报答于你们。但我遭逢贼寇,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摸不出。若是你们能帮我给我的手下们报仇,夺回我的货,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祢赢静静听完,挑眉道:“你说你是大家族的嫡系子弟,却被派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走商,随行人手也不多,可见在家族中不受宠,地位不高。甚至有可能是因为争权夺利失败,而被排挤到此处。让我费心费力帮你去挑土匪,你有多少家底,能给我什么好处?”
“就连你那些商队的手下?同伴?或许也担着监视你的任务。只你一人逃出虎穴,谁能证明不是你有意撇下他们?你真的想替他们报仇吗?”
男人不敢置信:“不信我?我是不是还没说过我的名字?我叫‘许应’,有回应的‘应’;表字‘守信’,诚实守信的‘守信’,可见我是一个多么重诺的人。你却不信我?”
祢赢面无表情:“缺什么才要添补什么。”
对方露出伤心的神色,“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呢?”
祢赢道:“我喜欢以己度人,所以你最好掂量清楚。”
许应顿觉自己先前想岔了,这姑娘怎么可能没见识?杀人放火都面不改色的,能是什么善茬?
他溢出一丝微笑:“那你想要什么?”
祢赢:“钱和粮。”
许应:“有,但是都在土匪窝里。”
祢赢,“那就去拿回来。”
许应慢了半拍,意味不明道:“你答应帮我报仇了?”
祢赢不答,叫沈识一起把那五个土匪的尸体堆到一处,然后问许应:“火石有没有?”
“火石没有,但我还有一支这个。”许应以为她要烧尸,掏出一支火折子,抛给她。
祢赢盯着火折子看了会儿,而后看向许应。
“逃跑时顺手拿的。”许应理直气壮,道:“你也太多疑了。”
祢赢将火折子揣进怀里。
许应又一次猜错,“不烧了?”
“还是不浪费了。”祢赢转身去拿包袱,“走吧。”
沈识先一步抓走她的包袱,一左一右背好,向左肩歪了一下脑袋。
祢赢意会他是担心自己的伤,但这点损伤算什么?她伸手要把包袱拿回来,沈识退后几步,也就作罢。
两人一块儿走出村子,还是往东。
阳光明媚,远处山林不知何时挂了些雪,尚未消融。
许应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觉得不对劲,叫道:“哎,不对啊!土匪窝在这边,你们走错了!”
沈识见祢赢不开口,回答他:“没走错,新宁县城就在这个方向。”
许应停下脚步,“不是,你们刚刚才答应要帮我剿匪报仇,怎么出尔反尔呢?”
祢赢:“谁跟你说要去剿匪?算上你,我们也就三个人,拿什么剿?这种事情自然要找官府,你先前没想到去找,现在还来得及。”
“你这话说的,像含沙射影点我似的。”许应低了低头,抬腿跟上,笑道:“行吧,听你的——话说姑娘芳名啊?”
“祢赢。”
“哪两个字?”
“神主祢,胜者赢。你能别说话了吗?”
“啊,为什么?”许应回想了一遍,没一句话能把人惹毛的吧?
祢赢即答:“声音难听。”
许应噎了噎,压着声嘀咕道:“年纪小小,癖好不少。”视线往少女旁侧的男孩儿转了转,又高声说:“我这是嗓子伤到了,还没恢复好,不是天生的!”
祢赢按了按自己的耳朵,偏头示意沈识加快速度。
新宁县城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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