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结束,酒阑人散,又过了数日光景,宣王府内的喜气也渐渐平息,一切回归正轨。但多了个新王妃,王府内也多了些鲜活气息。
安善堂靠窗的梨花木矮柜上,多了一列青瓷小罐,里面盛着王妃亲手制的陈皮梅。暖阁里的紫檀长案上,往日只放着户部卷宗,如今也摆上了一沓沓医书。半开的素心兰被侍女摆到窗前,浅紫花瓣上的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书房内,伯喻正端坐书案前翻阅着一本古籍。贴身侍卫尧光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时刻留意着门窗外的动静。
“尧光,前些日子让你寻的几册前朝水利孤本,可有眉目了?”伯喻如常看着书页,声音不高,平缓如常。
尧光道:“回殿下,属下托了熟识的旧书商留意。城南墨韵斋前段时日收过一批散佚的古籍,已让人今日前去校对书目。”
伯喻轻轻“嗯”了一声,翻过一页:“此事要上心。寻书如寻人,尤其那些夹在散佚旧卷中,可能被忽略的异闻轶事。”他特意在最后四字着重。
尧光心领神会,低声道:“属下明白。定会叮嘱书商,仔细翻检,不放过任何一页。若有发现,必当原样誊抄,即刻呈报殿下。”
其实,他二人聊的水利孤本,实际是指邓员外生前最宠爱的侍妾小柔。两年前邓全英暴毙后,小柔也不知所踪,而目前众人苦寻的另一半线索,极有可能藏在她身上。而尧光话中的那位旧书商,正是影刃阁的芮伊。
伯喻放下书卷,拿起案头一份卷宗,状似随意地翻阅:“对了。前日翻库房旧档,发现几份工部早年的河堤物料清单,与户部同期拨付的款项记录对不上。数额虽不大,但账目不清,终究是个隐患。”
尧光上前接过卷宗:“可需属下将这两处旧档的疑点摘录出来,交由府中账房先行核验?”
这两句自然也是明言暗语,伯喻在查的,乃是工部制造军械的异常之处,“两处旧档”指的是户部拨款和工部消耗,而府中账房则是宇文泰。自从那晚户部库房事件后,伯喻和宇文泰之间的通信便交由二人心腹侍卫传递,既为掩人耳目,也避免了打草惊蛇。
伯喻手指在卷宗某处条目轻轻一点,眼神意味深长:“核验自然需要。你把这物料清单的疑点,连同上次让你整理的府中采买异常名录一并抄录清楚,送予账房先生参详。请他务必重点核对此类大宗、配套之物的出入。”
“大宗、配套之物”直指军械制造配套资金,而“府中近期采买异常名录”则暗指易府可疑人员的名单。
伯喻停顿片刻,强调道:“尤其是那些本应用于固本培元之物,最终耗在何处?损耗多少?账实是否相符?这才是关键。”
尧光小心收卷,肃然应道:“属下谨记。必当将清单、名录及殿下所嘱之核查要点,清晰标注,送达账房处。请殿下放心。”
伯喻重新拿起书卷,淡淡补充:“嗯。行事需谨慎,莫要惊动了旁人。云舒来了这些日子,府里添了不少新面孔,往来走动时,多留几分心。”
尧光目光迅速扫过门外回廊的阴影处,沉声应道:“是!”
此刻的门外,易府随嫁来的侍女晴儿正端着茶盏,静立门外,眼神专注,仔细聆听着门内的一言一语。
忽然,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晴儿惊得回头:“……小姐。”
易云舒接过茶盏:“给我吧。”
晴儿垂首道:“是。”
易云舒柔声道:“就按他们所言,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老爷。”
“……是,小姐。”晴儿说完便欲退下。
“若老爷问起伯喻近日的行踪,就说……他近来忙于户部岁末核算,极少回府,连我也难得一见。”
晴儿会意:“知道了。”
易云舒又叫住她,声音更低:“那些工部旧档的卷宗,都清理干净了么?”
晴儿迅速点头:“按您的吩咐,都烧光了,连灰都倒进了莲池,绝无痕迹。”
易云舒微微颔首:“很好,退下吧。”
待晴儿离开,易云舒轻轻抚了抚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手叩响大门。
“这几日冷了许多,我特地让膳房做了些暖茶来。”易云舒端着茶盏缓步踱入,尧光见她走进,无声退了下去。
伯喻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她:“有劳你了。”
易云舒将茶盏放在案角,目光扫过他手边的卷宗,柔声问道:“户部近来事务可还繁忙?”
伯喻微微颔首:“秋税收缴在即,各州府的账目需要一一核对。”
话语停下,一阵秋风扫过,带来空荡荡的安静。
易云舒的手搭在窗沿,望着外头:“早上去了趟院子,见紫菀生了蚜虫,我配了些药汁喷洒,顺道在东南角埋了些白芨的块茎,来年开春,应当就能见到新芽了。”
伯喻的目光重新从卷宗上抬起,落在她指尖:“夫人医术精湛,府中有你照料,是宣王府之幸。”
易云舒淡淡一笑:“分内之事。”
“殿下、王妃,公主的銮驾已到了府门!”侍女在外通报道。
见伯喻神色迟疑,易云舒率先道:“好,我这就去。”行至门前,又驻足回首道,“茶快凉了,殿下记得喝。”
伯喻已重新拾起卷宗:“麻烦夫人先行招待,我稍后便至。”
易云舒转身离去,房门轻轻阖上。
蝠池之上,孔阳公主凭栏而立,金线袖凤的披风被凉风掀起一角,露出一截内里朱红色的宫装,刺得易云舒心中一疼,那鲜红的颜色,是三日前属于她的大婚之色,也是人血的颜色。
“皇姐安好。”易云舒缓缓走近,屈膝行礼。
孔阳正捻着鱼食,漫不经心地洒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听到声音,她并未回头:“这座水榭方塘,除了宫中的承影湖,便是京城头一份了。父皇专门命工匠扩了三丈水面,足见他对你的喜欢。”
易云舒道:“陛下宠爱伯喻,云舒不过沾光。”
鱼食簌簌落入水面,惊起一群锦鲤抢食。孔阳旋身坐下:“他们近日,找得如何?”
“想必就快摸到小柔这条线了。”易云舒将石案上的茶杯轻轻推向公主,“前几日,我在城郊邓府别业碰见了羲王。”
孔阳端茶的手一顿:“他目前知道多少?”
易云舒道:“幸好我去得早些,要紧物件都理了一遍。他来以后,我作势懊恼空手而归,叫他松了戒心。”
孔阳轻啜一口茶,而后道:“嗯,做得不错。”
云舒略略一顿:“只是……羲王那边已经盯上我了。”
“怕什么?”孔阳扬眉,笑着斜睨她一眼,“这场仗,迟早都会来。”
云舒解释道:“这倒是其次,我只是害怕,伯喻也……”
“那是一定的。”孔阳霍然起身,轻轻拂了拂尘土,“他们二人,早就沆瀣一气。”
云舒道:“他怎么愿意和羲王合作?瑾妃当年……”
“权力当前,旧事算得了什么?”孔阳手中的金护甲挑起新饵,随意向池中抛去,“不要拿从前青梅竹马的情分去看待他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易云舒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依旧未曾改变。曾听宫里人说,魏大人每逢离京公干,总会提前写下数十封书信留给殿下。那些信里,字字句句皆记着寻常嘱咐,想来,也是怕殿下因思念而添愁绪。”
“哼,我一封也未曾拆过,外人如何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孔阳倏然收手,半把鱼食丢入水中,“这些,不过做给旁人看的。我们如是,你们亦如是。皇家的婚姻,不都如此?”
易云舒垂下了眸,唯有水中倒影还能看清她的神情。
孔阳见她不语,感叹道:“女人呐,总是为了情这件事,丢了头脑。”
易云舒声音飘忽:“也许……我们只是因为……”
孔阳很快地接下去:“难道你还盼着,若没有如今的腌臢事,慢慢地,他就会爱上你?”接着,她轻轻一笑,“若没有易家,你和他能有今天?”
易云舒的脸沉了下去,并不说话,唯有水中倒影随着涟漪寸寸碎裂。
“退一步说,即便他对你真的有爱,那又能如何?”孔阳嗤笑一声,“你也只能是另一个杨柯——一个被他抛弃的棋子。”说完,拍了拍她的肩,“盯紧你的郎君,才是最重要的事。别的,不要多想。”
易云舒屈膝深拜:“……多谢皇姐提醒。”
孔阳伸手将她虚扶起身:“我刚从易府过来,你父亲办事利落,能烧的、能埋的线头,已尽数清理干净。除非那另一半重现天日,否则,任凭他宇文泰把牙咬碎,也休想撼动你我根基分毫。”
易云舒追问道:“那还有一半……”
“宇文泰手里的一半,是我送去的。”
易云舒惊呼:“殿下!您竟……”
“慌什么?”孔阳截断她,语气笃定,“送给他们,是让他们互相撕咬,只可惜此计不成,这倒是罢了。我们翻遍天地都寻不到的东西,他们又怎会知道?”
“可若小柔……”云舒意有所指。
“小柔?死人还能开口么?”她盯着易云舒,凤目寒光凛冽。
云舒缓缓摇头:“正因如此,那另一半才更显致命,若真被他们寻获,岂不是……”
孔阳眼神倏然锐利:“你的意思是,那东西并不在她手里?”
“上次去别业时,我搜遍了整座宅邸,”易云舒从袖中取出半片残纸,“只找到此物,并无另一半的下落。这也是我疑惑之处,她已经完成了任务,为何会说珠碎?”
孔阳接过残纸,低声喃喃道:“‘珠碎,愧难安’……珠碎……”她反复咀嚼着小柔的遗言,“我们都想岔了……”她猛地抬眼,眸中亮出精光,“此珠,就是珠本身!那串佛珠,就是另一半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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