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事二 母亲

梅根本来想拒绝的,因为和多萝西不同,她到现在仍然是一个希望用力揍管风琴的少女,十六岁的梅根可比二十岁的梅根刚烈得多,甚至面对绞刑也漫不经心。

但她的倔强也只坚持到了玛雅到来,过去的两年长期住在修道院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同多萝西厮混,使得梅根没什么机会仔细端详玛雅,这一照面,梅根忽然发现玛雅的眉心竟然有了皱纹!

如果只是说“皱纹”,而不限定皱纹的生长区的话,那么玛雅的脸上早已爬满这可爱的纹路——爱笑的人不可能没有深深的笑纹。

但梅根从没想过这么深的“川”字会出现在玛雅脸上,像刀刻过,持刀的不是岁月,而是她,玛雅的不孝的孩子。

此前因为愤怒、冤屈、失望、伤心而充血的脑袋终于降下温来,梅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生命并不仅仅属于自己,她过去在任性挥霍的不只是她自己的时间财产,还是玛雅生命的延续。

于是她闭上了原本打算叫嚣的嘴,只是静静地、心痛地看着玛雅卑躬屈膝,掏出了两年前积蓄的另外一半和这两年攒下来的所有钱把自己保释出来。

回家的时候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在乡村小路上,玛雅在前,梅根在后,虽然不如梅根年轻,但玛雅意外地鲜活,现在她才不到四十岁,还没有到达可以被称为“老顽童”的年纪,但我想,如果玛雅确实能够来到她的老年,她会被这样称呼的。

也许是变卖了一些家产的缘故,今天玛雅的衣着比两年前还要朴素,旧棉裙,旧头巾,粗红的大手没有擦油,在梅根身前一晃、一晃。

出乎意料的,玛雅没有怪罪她,而是兴致勃勃地说着老卢斯——玛雅在永不落的埃索斯帝国首都优赛纳讨生活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古董商人。

梅根不明白母亲提到这位老卢斯叔叔的用意,只是觉得愧疚,她原本想等待玛雅说完再道歉的,但玛雅的话滔滔不绝,她左等右等等不到玛雅结束话题,不得不打断:“妈妈。”

她难得有说话这么小声,显得中气不足的时候:“对不起,妈妈。”

“你说对不起,和我?”玛雅哈哈一笑,这健康的笑声震飞了路边觅食的鸟。

“怎么在修道院待了几年,我的女儿变得文绉绉的了?”玛雅的手拍在了梅根的肩膀上,力度很大,梅根躯体一阵,眼圈就红了。

后半程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一直到回了家,玛雅开始忙碌地生火,被梅根抢了,又忙碌地切菜,又被梅根抢了,知女莫若母,玛雅知道梅根的意思了,也不再做任何家务,就是靠在圈椅上,笑呵呵看着梅根。

那画面很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像,柔和的光影在玛雅肌肤上流转,勾勒出眉骨的弧度与发丝的纹路,衣服上沾着的猫毛,深刻的笑纹。

眼泪终于流下来了,让梅根还以为自己在切洋葱。

在这间窄小的木屋里梅根沐浴到了圣光,在那间宏大的教堂里她却见到了撒旦。

这让人很难不去思考信仰的意义。

虽然那一刻,那狭窄的一刻,梅根并没有思索的间隙去思考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但在这之后,背井离乡的整整四年里,梅根曾经无数次想起这一幕,她甚至把这一天视为她对信仰的求索的起始日。

在此之前,作为卡朋蒂拉普通的一员,哪怕梅根在跟随那位客人学习了一些思想方面的内容,清楚地知道信仰一定不是人云亦云,也很难产生实感。

客人说,信仰这种东西,人可以为了什么而生,就可以为了什么而死,同样的,人可以为了什么而死,就可以为了什么而生。

很哲学,很“爱智慧”,但梅根很难感同身受。

信仰,信仰不就是在唱圣歌的时候去唱圣歌,在吃圣餐的时候去吃圣餐吗?

尤其是和多萝西在一起之后,信仰的背后存在一个美丽的情人为它背书,有那么一段时间,梅根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信徒,她常常向圣主祈祷,请他保佑多萝西健康。

但当悲剧发生后,在唱圣歌与吃圣餐都让人觉得虚伪得难以忍受之后,一切退潮了,只剩虚假的信仰在裸泳,这时的信仰会是什么面目?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中仅仅保留了悲惨经历,我是说,至少她人生中的美好不足以代偿痛苦,那么这个人往往会在一次次绝望中粉碎自己的信仰,并且粉碎催生信仰的感情。

就拿梅根来举例子,如果她在经历了多萝西的背叛后不得不屈从或者死亡,那么她在不再相信圣主的同时,大概也会不再相信情人之爱。

而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笃信圣主是为了金钱,而在虔诚的祈祷之后却经历了反复破产,那么这个人在不再相信圣主的同时,大概也不会再相信这种功利□□换的实现可能。

但好在梅根是幸运的,很多年后在她回顾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催生自己产出爱、产出信仰的人或物或许消逝,但从未停歇,她们欢歌笑语排着队一个个来,又在泪海中一个个去,总归是一个接一个,像支柱一样托住了梅根的一生。

哦,说远了,现在还远不到回顾人生的时候,甚至谈求索信仰都为时尚早,让我们把时间重新拉回这一刻,面对自己的母亲,一座慈悲的圣母造像,梅根痛哭出声后接的第一句话是:

“我恨多萝西,妈妈,我恨她!”

她好像今天才发现了新大陆的科伦布,向自己最信赖的人述说着自己的惊奇发现,从多萝西往日的虚伪时刻,到她毫无担当的件件桩桩。

喋喋不休地诉说不停,直到终于说累了也说得厌倦了,梅根才带着哭腔做了一个总结:“妈妈,多萝西她毁了我的一生!!”

她没打算这带着满满偏见与恶意的抱怨能够真正得到玛雅发自内心的赞同,因为在述说的时候梅根已经感到心虚,从客观角度来评价,多萝西并没有这样不堪。

玛雅虽然很少见到多萝西本人,但是在梅根住在修道院的两年里,也时常接到梅根写来的信——大约以半周甚至两天一封的频率,以玛雅的阅历,想来可以在梅根永无止境的谥美之词中大致拼凑出多萝西的真正形象。

一个修女,富有爱心,爱护动物,为穷人祈祷,但也有一点狡黠,并逐渐学会用这天真的伪饰骗过烦人的神父。

甚至到现在,梅根都坚信多萝西的背叛并非有意为之,她只是比自己害怕,也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识时务,早在被捉住的时候就知道应该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己。

退一万步来说,至少多萝西平时的善举不是假的,人应该论迹不论心。

况且,还是那个道理,一对情人绝无强制或者谁毁掉谁的说法,人是自由的,正如多萝西可以在关键时刻背叛,如果梅根够聪明,她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抽身离开,多萝西绝不可能对她做什么。

事实上,玛雅曾经在一封回信中隐隐表露过对她们关系的隐忧,言辞很委婉,梅根在没有感受到被冒犯的同时,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警惕;玛雅还曾在一封回信中明白表达了希望梅根至少不要和一位修女厮混的期待,言辞很直白,而面对这封信,梅根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桀骜。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是一种选择,叛逆是一种选择,与众不同是一种选择,人总是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但她的理性说服不了自己,自己劝自己和左右脑互搏无异,在受到伤害的同时批判自己还是太过残忍了,梅根清楚自己只是需要宣泄,不是想要恨,而是需要恨。

梅根觉得此时的自己像一个故障的造纸机,不断地生产出发霉的废纸,“噗噗噗噗”地又把这些纸张纷纷扬扬喷出去,而后在雪片一样落下的恶意里获得属于自己的、内心的安宁。

“妈妈。”梅根坐在地上,抱着玛雅的腿,靠在上面,又强调了一遍:“我恨她,她毁了我的一生!”

也正如梅根所料,玛雅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赞同或者不赞同在此刻都好像有些苍白,一种给人虚假可笑的敷衍,一种给人不合时宜的打击,她只是抱着梅根的脑袋,撸头发的手法像撸家里的圆胖而性情古怪的短毛猫。

哦,别问猫去哪儿了,她向来不会在家里被找到。

也正如梅根所料,等自己看起来稍稍好些了,玛雅才慢悠悠开口说话:“哦,我亲爱的孩子,我甜蜜的宝贝,别哭,一个人的人生绝不会被一个独立的坏事毁掉,只要一个人足够坚强,她就不会让被任何事打倒。”

毋庸置疑,玛雅是有挺起胸膛说这话的资格的,也许少年失去双亲的时候玛雅也手足无措过,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毁掉了,但后面又经历了丈夫去世、房子被烧、家里重大失窃、女儿不时闯祸、养的老猫死了两只等等大大小小数不清楚的坏事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打倒她。

也许如此。

“那我恨她。”梅根喃喃道。

出乎意料的,玛雅回答的是:“你应该恨她。”

梅根茫然地抬起头,亚麻色的头发披散在玛雅膝头:“我以为你会劝我宽容,妈妈,你以前一直是这样。”

虽然不想给这本写作话但还是必须要说明:这一段往事大概会写十几章,“往事”里出现的“我”是阿林·皮埃尔女士,整本书的叙述方法其实是分记事和思辨的,在思辨章节里,阿林会经常出现,我知道这种写法有点怪但是……我都糊成这样了就让我写点我想写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往事二 母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李嘉宁的奇妙之旅

海上安全屋囤货生存[木筏求生]

大唐:我挑明了,我是长乐公主

三国:开局大雪龙骑,打造大秦

大秦之无尽传承系统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无能救世主札记
连载中笑笑癫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