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更浓了。
我微微蜷缩,却听见火把在风中哔剥作响,像是谁在远远地拍着手掌,冷眼看我的狼狈。
靴音渐近。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微微俯身,黑貂裘沾着泥水,拂过我面前的尘埃。
他低头看我。
我看到他眼底那片死寂无波的冰湖。
像极了昆明池冬日结冰时,底下淹着的那些死鱼。
“浅浅。”
他唤我的名字,声音温和得几乎令人错觉这是父亲的慈爱。
“阿玛……”我的喉咙干涸,像被谁生生掐着,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蹲下来,指尖勾起我下巴,动作缓慢温柔,如抚一件脆弱的瓷器。
“你知不知道,今儿有场雨,是你额娘为你下的。”
他笑了。
眼角的纹路舒展开,笑意蔓延到每一寸肌肤,却唯独没有触及眼底。
“阿玛最疼你了。”
他说,“疼到,恨不得剜出你的心,种在我的掌心里,日日细养。”
外头的箭雨已齐齐拉弓,风声呼啸,像万匹夜马狂奔。
我浑身颤抖,不敢闭眼。
“浅浅。”
母亲轻声唤我的乳名,声音柔和如梦,听在耳中却叫人胆寒。
她缓步走近,每一步都落在我破碎的心尖上,像极了冬夜里冷雨砸落在残枝上,滴水穿骨。
我仰头看她。
她身形纤细,素衣轻盈,黑发如墨,鬓边簪着一枝白玉兰。
玉兰花开得极好,纤尘不染,冷清孤傲,正如她本人。
她却似全然不觉,仍带着那种端庄又温柔的笑意。
仿佛今日这山巅血祭,不是滔天罪孽,而是某场值得铭记的家宴。
她蹲下身,素手轻轻抚过我的发,像在替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拂去尘埃。
那动作温柔得令人几欲落泪。
“莫怕。”
她柔声道,“阿玛与额娘都在呢。”
她的掌心微凉,指腹在我脸颊上划过一线冰凉的水痕——
不知是雨,是血,还是泪。
我忍不住颤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
这份温柔,比那万箭穿心更叫人恐惧。
这么多年我已经麻木与他们的病娇,但没有想到,如今需要置我于死地。
铁链咯吱作响。
他轻轻抬手,指尖随意一动,语气温和得仿佛不过闲庭散步时吩咐丫鬟:
“来人,午时,将她与叛党一并押赴刑场——行刑。”
声音不高,却冷得刺骨。
每一个字,都仿佛裹着风雪,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无人敢违。
侍卫们齐声应是,兵刃交错间,杀气陡然凝滞。
【——午时到来】
时辰一点点挪移。
天色更加阴沉,乌云压城。
战鼓低鸣,旌旗翻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沉默。
午时,终于还是来了。
一声锣响,震碎了天边的雾气。
侍卫列阵,押着我与一众俘虏,沿着山道,一路拖行至刑场。
泥土被血水浸透,马蹄踏碎泥泞。
头顶苍鹰盘旋,乌云翻滚如怒涛。
整个山巅,如同一座巨大的炼狱。
我在雨中缓缓睁开眼。
前方,是列阵整齐的万名黑甲兵。
寒光森森,箭羽如林。
而在那万军之巅,
高高立着的黑旗无声猎猎。
父王负手而立,身姿冷峻挺拔,眉眼深邃而狠绝。
淳雨福晋立于他身旁,素衣雪白,宛如冰雕雪塑。
战鼓再次敲响。
铁蹄轰鸣,山雨欲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天地之间,只余下血与杀的气息。
午时,刑时。
血雨,将至。
——
铁链拖曳着。
锈蚀的铁环摩擦着手腕,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
我和一众战俘一同,被押下山道,往那片低洼的山谷刑场行去。
身后是侍卫的怒喝,前方是潮水般黑压压的士兵列阵。
雨未停,天色更沉,像一块巨石悬在头顶,随时会压碎人的脊梁。
起初,我是冷静的。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周遭。
计算地形,兵力分布,甚至在脑海中推演逃脱的可能。
但很快,我明白了。
——没有可能。
四周群山环抱,出口处层层兵阵森然,连风都透不过去。
每一条路,每一个缺口,都被牢牢封死。
这不是押赴刑场,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前奏。
我心头一紧,
喉咙发涩,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凝固成冰。
绝望像慢性毒药般蔓延开来。
一步步,侵蚀我的四肢百骸。
风,穿过山谷。
吹动破烂的旌旗,也吹起战俘们垂下的发丝。
他们大多低着头,神情木然。
没有挣扎,没有哭号。
只剩下死气沉沉的麻木。
我也开始动摇了。
想跪下,想逃跑,想嚎哭,想大笑。
可我没有。
我咬紧牙关,指甲嵌进掌心。
每走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与泥泞之上。
眼前的黑甲士兵越来越清晰。
寒光森森,箭羽排山倒海般指向前方。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押赴死亡,
是押赴献祭。
他们要拿我们的血,祭奠这场新皇登基的野心。
我,
只是这片血海中的一滴尘埃。
雨滴落在脸上,冷得刺骨。
四肢早已麻木,心脏却跳得像擂鼓。
就在那一瞬间,
我忽然无比清醒。
比此生任何一次挣扎都更清醒。
如果这是命,
那我便死得不屈。
如果还有来世,
那我必踏着这片尸山血海,亲手覆灭他们的江山!
低头时,我看到自己**的脚腕上,铁链勒出的血痕。
血顺着脚踝,一路蜿蜒在泥地里,
与无数战俘的血痕交汇。
天与地,无路可逃。
只有一条,
直通黄泉的路。
——
“爷真是……为妾身寻了场好雨。”
她温声道,伸手接了接天上飘落的细雨,掌心微凉的水珠凝成晶莹一粒。
“你看,落浅浅在身上,是不是很美?”
她偏过头,柔声笑了,眉眼弯弯,像极了多年前她在宫门前抱着我的样子。
只是那笑意背后,藏着令人作呕的深渊。
我跪在泥地里,任由雨水打湿鬓发,冷得如坠冰窖。
指尖发白,掌心血痕交错,呼吸每一口都像刀割。
母亲却仍旧静静看着我,眼里亮着异样的光。
仿佛今朝山雨欲来,不是为了兵戎铁血,不是为了千秋霸业——
只是为了,成全她心中那场荒谬至极的嫉妒。
只因我长得像,阿玛死去的白月光。
我想回应那份破碎的病态,却连一丝气力也无。
只余下破碎的心念,在泥水与血雨中,微微颤抖。
——
山巅风声猎猎,旌旗如林,杀气腾腾。
成排跪着的俘虏低着头,甲胄破碎,血水浸湿了泥地。
我被重重推搡着,跪倒在中央。
头顶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阴云,脚下是粘稠冰冷的血泥。
远处的山巅高台之上,立着两道身影。
黑貂裘猎猎作响,当今三阿哥,眸色深沉,冷得仿佛可以冻裂苍穹。
而他的身旁,淳雨福晋身着素衣,面带温柔微笑,如同春水微漾,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令人作呕的癫狂。
“全押上来。”
父王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山风。
侍卫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按在泥地之上,随后驾马离去。
身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混着血,滴入耳中。
父王缓缓抬手,凌空一指:
“列阵。”
锃然一声!
万柄寒光齐举,黑甲士兵整齐无声地将弓弦拉满。
刀光箭影在风雨间交错,乌云压城,气氛凝滞得像凝固的血。
就在这时——
一声急促的马蹄声破开死寂。
思华年,着银白色铠甲白袍策马狂奔而来,惊破重重卫士的封锁!
他身形瘦削,狼狈不堪,衣袍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打湿,却眼神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三哥!住手!”
他翻身下马,重重跪倒在泥地里,声嘶力竭。
雨水与泥浆溅满了他雪白的内袍,狼狈得像一只即将扑火的飞蛾。
他高举自己的贴身令牌。
“臣下以亲王之尊,请三哥高抬贵手!”
“她是您的骨肉!是您的亲女儿!”
山风猎猎,旌旗飞扬。
黑甲士兵纹丝不动,弓弦已然绷到极致。
高台之上,父王立在风中,黑貂裘翻飞,整个人如同风暴中央的一座冰雕。
风将他的衣袍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天幕都要为他低头。
听到那句“她是您的女儿”,他忽而低低笑了。
那笑声极轻,极慢,像一把锈钝的刀子,一寸一寸剖开人的耳膜。
他垂眸看着山谷中那两个跪着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弧度。
“女儿?”
他缓缓吐字,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温情,只有一种偏执到病态的深情:
“她若真是孤的女儿,怎会淳儿这番不待见她?”
“孤最疼她。疼到,连她死的模样,都想亲手雕刻。”
“你也配来替她求情?”
他笑了,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兽,在雨中缓缓舔舐自己血腥的利爪。
“今日本王要登天阙,坐九重。”
“你以为,在孤的江山面前,一个孽种与你——算什么?”
他语气骤冷,眼神阴鸷,猛地一抬手指:
“来得正好。”
低语如情话,尾音却森寒彻骨。
然后,他几乎是轻柔地开口,像是给一场赏乐下令:
“——放箭。”
停顿片刻,又似呢喃,又似咒语般加了一句:
“……杀——无赦。”
——
轰隆!
天地震动。
万千弓弦同时绷紧,声音如山洪暴发,雷霆万钧。
寒光如潮,铺天盖地涌来。
我闭上了眼
思华年猛然冲上前来!
他在我面前骤然停下,
与我只隔着三尺距离,
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白袍与铠甲,贴在身上,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微微张开双臂,
用尽全身力气将身躯撑到最大,
像一面破碎却执拗的盾牌,
挡在我与万千箭矢之间。
风雨交加,
黑色箭羽咆哮着破空而至,
寒光映在他苍白的侧脸上。
思华年回头看我一眼。
那眼神——
清澈得近乎凄绝,
藏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藏着来不及开口的告别,
更藏着,一种濒死也不悔的温柔。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望了我一眼。
仿佛将一生所有未竟的话语、未竟的温柔、未竟的誓言,
都倾注在那一眼之中。
下一瞬,
箭雨倾盆而下,
吞没了他的身影。
黑色箭羽咆哮着落下。
第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肩膀;
第二支箭,钉入了他的背脊;
第三支箭,深深插入了他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
滚烫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令人作呕的温度。
思华年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
却仍死死护着我。
他低声喃喃:
“浅浅……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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